扈长蘅知道她的“死讯”是凤翔八年,二兄特意告知他的。
他枯坐禅房数日,从昼到夜,只觉天地之间似乎连这空门也不肯容他。
明悟是由她而起,她不在了,他的道又何求?若参不透,又如何放下?
扈长蘅如坠迷障之中,佛法再难入心。
他改变了心中愿景。
他愿学阿难尊者,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他愿接受世间所有艰辛、痛苦与磨砺……
不求遇见,不求结缘,更不求厮守,只求她平安喜乐地活着,活在这世上。
最后还是多赖慈航法师为他指点迷津,教他勘破生死……
但真正放下是在这南州之地与她相见的那一刹那。
她还活着,那便好。
扈长蘅合掌道:“劳檀越挂怀,已无大碍。”
姜佛桑算是明知故问,毕竟是辜百药亲自医治。
扈长蘅脸色虽略显苍白,但毒素已清。不过汶叟伤重,还需时日调养。
本想问他吃住可还习惯,又觉跟个出家人说这些家常客套话没必要。
遂改口:“你觉得南州如何?”
“依山带水,风土宜人。”
姜佛桑笑。想到他当初说的宜居之地。
而今的南州应当还算宜居,但已不可能成为两人的世外桃源。
一个身在空门,一个深陷红尘,道不同,不宜客套,似乎也不宜叙旧,就这么漫无目的的闲走着。
不一会儿到了浴日亭。
两人登上去,极目远眺了会儿,姜佛桑忽然开口:“你说这天上当真有神佛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
这个回答出乎姜佛桑的意料。
还以为他既入佛门,必以苦集灭谛为念、终身侍奉佛祖……
“若是没有,你奉的佛、求的道,不就成了笑话?”
“佛在心中,道在脚下。”
姜佛桑挑眉:“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是此意否?那这般说来,岂非人人都是佛陀。”
扈长蘅想了想,颔首。
姜佛桑道知道他本意是指人所追求的平和喜乐无法从别人或者别处获得,觉悟的世界就在自己心里。
佯装不懂,叹了一声:“看来人成了佛陀也还是累,不然飞来寺香火岂会如此鼎盛?心里装得太多、所求太多,做人做佛陀并无两样。”
扈长蘅迟疑了一下,道:“慈航法师曾一言遗我: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檀越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话我听得太多。”姜佛桑截断他,“我意已决,不必相劝。我也知你视我如行泥沼,佛法慈悲,愿渡天下苦难人,所以你也想渡我点化我,是也不是?”
不等扈长蘅回答,她话锋一转,手指远处一面幡,问:“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慧能法师却言风幡非动、动自心耳。那么究竟是风动?幡动?还是心动?”
扈长蘅未语。
“二僧皆欲证明自己才是对的。不管是风动还是幡动,其实都有道理,但谁是完全正确?即便是慧能大师所给出的答案也未必就是唯一的答案。这种争论本身并无意义,更多是为了满足虚荣好胜之心,无心便不会有这些争论,你们佛门之人要修去的不就是这些心?可惜我是俗世俗人,无心是不能活的。”
随即望着他;“我听闻这世间至坚者莫过于一颗修行之心,它不会被任何外力和苦难所摧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们都是修行者,你于佛寺修行,我于红尘修行。你追求的是如何摆脱挂碍,而我已经实现了心无挂碍,你摒绝七情六欲不再被世间的事物所牵绊,我亦不再受此羁绊,我不担心求不得、也不再害怕失去。你有你所求的道,我亦有我所行的道,何来高下之分?你说是么。”
她今日一身净白,雾鬓云鬟之上不见繁复的珠钗装饰,只有一根细小的银色额琏挂于额顶前。即便花容有损,也并不折损她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