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跳龙门!”
“步步高升!”
地上一朵花,看它莫踩它!”
跃进在房里叫起来。老头走了进去。
“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好不好?”
“行!嗯,好!”
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迷糊起来,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上不见须发,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跃进有什么罪?为什么不饶了她?老头心惊胆颤。黑影不耐烦地说,真命天子……
“什么行啦好哇,你连看都没看清楚!”
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
“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
妈妈?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不然暮色一起,山路被截,就无路可走了。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
“跃进,你把它换上。”
“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
“听话!你不是想见妈妈么?今天你可——可能见到她。”
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
“真的?莫哄我哇!”
一蹦三尺高。女儿飞快转身进屋,飞快换好衣服,飞快闪出来。
“快走哇,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孩子,路很远,今晚回不来。”
“去哪?”
“法华庵。”
“不!我不去!爸爸,你骗我去供菩萨,不!我不——”
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委屈地大声叫嚷着。
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
“听话!时间不早了!”
“我不能去,金桥就要来了。他约好了,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
“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
“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
“既然是新事新办,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
说完,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
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正悄悄地、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从窗口中,从门洞里往外推出,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
跃进呆坐着,满脑子乱糟糟,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解不开偏要解时,似乎听到一阵鼓乐声。
“金桥来接人了!”
心一横,起身便往外跑。
跑不动,走不脱。善初老头捧着一捧香,贴着女儿背心叫道
“跃进!”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楞了几秒钟,当她打定主意,抬起了后面一只脚时,身后“咚”地响了一声。
不想看明白。不愿看明白。走了三五步后,又想看明白,又愿看明白。
看明白了,就走不了了!
父亲双膝跪在地上。
“孩子,你不能走。爸爸对不起你也好,爸爸害了你也好,你就听爸爸这一回吧!”
老泪填不满坑坑凹凹的皱纹,脸上是一片片水洼。
“爸爸!你莫这样,女儿听你的。呜呜!你快起来呀爸爸——”
八
偶尔可以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古道上匆匆忙忙地挪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路过鸭掌树时,善初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多少年来便如此。越如此老头对那黑影和鸭掌树的恐惧越是与日俱增。与此相反,往日那种急切盼望与善福谈谈的心情,却日渐淡漠。弟媳那次那种作为,本是女人勾引男人,老头总觉得对不起善福,因为他毕竟将善福的女人身上白的地方黑的去处看了一遍。但羞惭是不会变成淡漠的。老头莫名其妙,自己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他又象明白了某种道理县长夫人都坐小轿车来法华庵烧香叩头,善福纵然当了区委书记又能解决什么事呢!所以,打那年中秋节毛回天归位以后,老头在许多事上又看透了几分。看得更透,便有点大辩不语了。古道上行走,途中碰上三朋四友点点头就足够意思了。有次和善福走了个正对面,他抬抬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老头想不通偏要想,黑影和鸭掌树,古道和法华庵,慧明和自己,这一切都要时时想一个轮回。偏要想又仍想不通时,心里就颤抖。
呼呼作响的林涛中,突然掺进一阵纷乱的鼓点声,于隐隐约约之中,清楚地向田野间山地里倾泄着突然降临的焦躁与烦恼。连老头都听得出,那是金桥的责备和艾怨。这时,如果跃进转身往回跑,老头一定只有认命、只有无可奈何了。这个时间,这种地点,古道黄昏鸭掌树,容不得再折腾了。老头怕女儿改变主意,一串串一串串地大声干咳,还是压不住鼓点声,就努力晃开身架走在女儿后面,想用过早倾塌了的肩膀和佝偻的身子堵住古道。
如果知道女儿此时在想什么,老头就不会紧张。
跃进没有听到那召唤的鼓点,是因为她在想着这召唤人曾经说过的话。
金桥说他总觉得她的家好神秘。
金桥说他总想这里面有个秘密。
金桥说要想感知神秘就别去揭开秘密。
金桥说要想了解秘密就会破坏掉神秘。
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我就是爱你这神秘之美。退学回来的大学生说。
跃进终于听到响声了。不是鼓点,而是踩在藤桥上惊动了铜铃。
“法华庵”三个镀了金的大字,在修缮一新的门首上,闪着点点光亮。当年,从山外大城市里来传播火种、传播“造反有理”的红卫兵,搜寻了几个星期,也没有找到那尊名扬数百里的闭目观音。现在,曾经与饿狼结伴,蝙蝠粪粘满了全身的菩萨,又重新回到久别的庵堂里。香火烛光之中菩萨显得比以前更有丰彩。只可怜了空守禅房的弟子慧明,岁月将也许应该刻在千年菩萨脸上的印痕全部错刻到她的脸上。谁敢相信,她妙龄时节曾在多少宴会上令那些将军们垂涎三尺呢!这些年,社会遗忘了她,只有欧阳善初记得她。前两年搞人口普查时,复审到第三遍,善福书记心血来潮突然记起了她。这件事,不仅见了报上了电台,还使这个普查组被评为全县的红旗单位。慧明从善初老头那里听到这四处传为笑谈的事,着实哭了一场。
父亲进去以后,跃进才进去。
进门前心里好厌恶;进门后却一反昨日要砸菩萨的仇恨与蔑视的心态,象是刚喝饱了五味汤,胸膛里淤积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清的情感。
老头首先看到的是观音。
姑娘第一眼看清的是慧明。
铜铃似门铃。昔日小尼今日老尼,正恭候晚来的香客。
这种时候,这种关系,能不惊讶么!
“慧明——师傅,女儿跃进来看你了。”
老头低声说师傅二字几乎听不见。
跃进真想否认,是父亲硬拽着她来的,她并没有主动要求。
“欧阳——大哥,多谢你的好意。”
跃进从这话中听出的是,慧明还没有忘记昨日砸庙之事。
“跃进!今晚你就住在这儿。”他说。
“至少你会梦见妈妈的!”
老头补上后一句之前,迟疑得有些恍惚。
“对么?慧明师傅?”
跃进一想到妈妈时总是不能自己,而这时她便忘了先前的憎恶。
“孩子,你莫当真。佛门无真佛,我帮不了你们。”
“不过,你却会帮助妈妈找到你!”
慧明同老头一样爱愣神,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却又惘然补上一句。
“爸爸,慧明师傅的话真不好懂,怪不得书上说,干这一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模棱两可!”
想笑时,一见到父亲脸色很难看,笑声便在嗓门里咔住了。
笑没笑成还有另外的原因。
屋外风声中夹着一阵叮叮铛铛的铜铃响,正值沉默之际,一声铃响恰似一只惊雷,跃进浑身一震。然而,老头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慧明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么冷静,却是太大意了!大意得不知灾祸正在降临。
“藤桥上的铃怎么响了?”
老头抬头时问。
“常这样响。”
慧明静若坐佛。
“是风吹的吧?”
“那得好大风才行。”
“这风并不大呀!”
“也许是狼,有几只狼常在藤桥上走着玩!”
尽管暮色如烟,此时跃进若是十年之后作了母亲的跃进,人长大,心变细时,照样可以看清一些能够启发思维的东西。父亲从进庵门面对佛像低下头以后,就一直抬不起来。而慧明那双已经褪祛了青春色泽的眼睛,却时时放肆地在老头那花白的须发上,温柔地抚来拂去。这些神态,即使是不信那狗屁不通的心理学的人,也会立刻产生联想与疑问。女人就是这样,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专心。跃进突然专心去揣摸佛像旁的那副对联,而永远错过了理解两人中间“世事离奇,人情冷暖”唯一的一次机会。
老头依然低声说着话。
跃进听了一惊。
“这么晚,你一人去老虎洞干什么?”
“天意在上,是菩萨安排的。”
“我被安排进了佛门,可躲脱了什么呢?”
父女说话时,慧明难以沉默。
“慧明师傅都不信迷信,你怎么还要这么糊涂得一塌糊涂!”
“你没有听懂。你要能懂了该多好哇!”
“遇上狼群了,你怎么办?”
如何对付狼?没人回答事后才知道,没回答是因为没办法。当时,将老头送至门外,三人站在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谁都无法开口。老头只好掏出烟筒,却掏不出火柴。于是慧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匣来,伸手递过去。
“擦——哧!”
夜风中忽的有一团桔黄色火焰颤抖着闪出来。
光闪闪,亮颤颤。
那年七夕,欧阳善初从慧明怀中抱走生下不久的四清时,也是这般情景。那一回,慧明跟着他们父子,走到藤桥中央时,忽然扯住欧阳善初,抽泣着说莫扔下我,让我也下山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欧阳善初搂紧了儿子,用发酸的嗓子劝说慧明再忍耐一阵,用不了多久,他说会和善福商量妥当,把一切都办好的。就在那次分别后的第二天,他真的抱着“别人扔的”儿子去找善福。可是,“四清”工作队,正在搞善福的“四不清”问题,两人见面愁眉对苦脸,善初让善福给儿子取个名字,就不作声响地回家了。
又是烟锅红了几下,夜暮便吞没了老头的身影。
慧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抛开跃进追上去。
“莫走!你莫走!”
慧明乞求地扯着老头的衣襟。
“快放手,菩萨会看见的,今天不是七月七,你别忘了!”
“丢下我和她在一起,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万万不可,你切切莫认,树神和菩萨就在身边看着听着呢!”
老头闻言大惊失色。
“办不到!一见到她我就想开口叫女儿!”
慧明有节制地叫喊着。她毕竟年过半百知道说话办事的分寸。
老头一把捂住她的嘴。
“大半生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下次善福回来,我坚决与他说清这事!”
“我们的事,你作主就完全够了!”
“不成啦,这事太玄乎了!善福他官大身上的火焰高,人鬼神都能镇住!不请他出面,我们的身份太小!”
大门口,跃进凝望着峡谷出神。
慧明几声轻唤使她进了禅房。一种惧怕使昏黄的蜡烛早早地被吹灭了,那苍老了的女人害怕青春俏丽的女人的俊秀,瓦解了自己脆弱的防线。不太远的老虎洞吞没了老头,老头的恐惧顿消去了一大半。
害怕也好,恐惧也罢,他们都惧怕错了对象。
风高月黑时,一条黑影出现在法华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