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却听不见。当传说是当年躲“长毛军”时凿成的两扇巨大石门,缓缓地在老虎洞洞口合上后,老头一屁股坐在长满青苔的地上。风从门缝石窟窿里钻进来,在黑咕隆咚的深处发出嗡嗡回响。只有在这时,从昨天黄昏开始纷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他低声祷告一番——陡然间,老头想起了儿子四清。奇就奇在树神似乎不知道老头还有个儿子,任何时候都没有惩罚老头子的儿子的预兆。善初老头真愿意这确实是菩萨的疏忽与无知。他也愿意这类疏忽与无知降临在女儿跃进身上。哪怕为此自己受到加倍的惩罚也无所谓。此时此刻,老头想来,免不了心中多些后悔命中注定只有三顿饱饭,何必还要去强求呢?但他又老大不愿意放弃早已铸成的现实。那些年,闹翻身,求解放就是为了让自己也有幸福日子过,未必没有老婆、打光棍、睡凉被窝的日子能算得上幸福么?而且当初自己除了没有善福能说会道,操犁使耙、砍山种田,哪一样都胜他几分,凭什么他明妻暗妾一大群,自己非得一双筷子一只碗地过一辈子呢!老头年轻时不服气的时间毕竟很短,如今则是更短了。这样,老头愈来愈相信,古道上的青石板有千千万万块,每一块都离不开大山,我欧阳善初没本领让别人来依靠,只有去依靠那有本领的人。
湿漉漉、暖烘烘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泥腥气味。一群蝙蝠扑打着翅膀,呼呼啦啦地在老头头顶上盘旋不止。老头心里涌出些恐怖来,禁不住悄悄向石门挪去。
一点光亮在两指宽的门缝里一闪而过。是星星流逝么?不知哪方人家又要遭灾了。又一点!又是一点!……怎么这样多,洞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咚咚咚!”
善福老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地竖起来了!
“欧阳大伯……”
老头唬得手足冰凉。深更半夜,路途遥远,除了那树神,除了那不知出身何处的黑影,谁能来这儿呢!他紧缄着嘴!一开口三魂七魄就会被那魔袋装走了。
“开门啦!狼在后面追来了!”
狼?对了,那点点光亮不是流星,是狼的眼睛。老头从地上蹦起来,一抬手正要移开撑住石门的木柱,又猛地缩回手。他记起自己为什么才来此老虎洞的!
“求求你!我就是昨天那算命先生,快救我一救吧!”
八寸厚的石门擂得轰轰响。石缝传进一阵阵狼嚎声。洞外那人一边惊恐地呼叫着,一边投掷着石头进行无效果的抵抗。老头一边听着一边咬紧牙关,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紧,他抵挡得住,天快亮了,狼群会退去。这些话一遍接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无力,等到没有叫声没有抵抗声,等到没有一丝力气重复那念头时,老头突然一脚踢倒木柱,轰轰隆隆地打开石门,又轰轰隆隆地关上石门。
这些是发生在一瞬间里,身不由己的事情。当老头和全身颤抖、手脚冰凉的那人,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时,两个人似乎仍没明白过来。
几只狼爪在门缝中寻找着,尖利的爪牙在石门上划出一阵阵刺耳的噪音。
“这种时候,上山来干吗?”
老头清醒了些。
“你怎么不说话,先生?”
老头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那人的脸后,便将那人平直地放倒在地上,再解开裤裆对着那人的额头屙了一泡尿。
微光中,呆若木鸡的那人开始转动两只眼睛。
“这种时候,你上山来干吗?”
老头又问了一遍。
“怕你躲不脱灾,打算给石门上加道符。”
那人巴巴眨着眼睛回答。
“夜里怎能一人上山。多危险啦!”
“本是两人一道来的。”
“那人是谁?”
“你儿子。”
“他人呢?”
那人刚答第一句时,就在火柴光亮中看到自己身上满是老尼的血。所以回答老头的第二句之前,装着头晕琢磨了一阵,再回答时,便一心盼着能将老头激出去,同狼群拼个死活。
于是,比黑影与树神更加可怕的事实,沉重地砸在善初老头身上。
夜色染上透明的淡蓝色,纯洁得可以看见月宫里闪烁着锃亮的斧刃,然而,老虎洞响起了山崩地裂的雷霆。老头发疯了,大开洞门,操起木柱,吼叫着朝狼群扑去。狼群里骚动一阵后,很快形成一个圆圈把他团团围住。老头一点也不感吃力地挥舞着碗口粗的木柱,指东杀西,奔南闯北,那狼圈更是进退自如,老头的木柱连狼毛也没碰到一根,老头终于感到了木柱的沉重。
那人躲在洞口暗暗窃笑。
连荒野都知道老头在劫难逃了,所以,山风呜咽,枫叶垂泪,流泉哀歌。然而,呼啦一阵响过,那狼圈竟散了,并且转眼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抛下气喘吁吁的老头独自站在山谷里。
老头觉得这不算奇,狼群是被吓跑的,奇的是,那算命先生象钻天入地般怎么也找不见人影了!
一寸寸的晨曦,一寸寸地卷起夜幕。一路踉跄,不知跌破多少块皮肉的善初老头,扔掉手中的木柱,几步扑进法华庵里。身后,木柱七翻八滚,竟滚上了藤桥。
铜铃叮铛,象是丧钟响了。
慧明平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地闭着眼睛。
老头收住脚步,呆呆地站在庵堂正中。后来,老头跪了下去,面朝观音叩了一次、两次——第三次叩下去以后,许久不见抬起头来,金桥走拢去一看善初老头昏过去了。
十一
朦胧中,老头觉得耳边一片哭声,眼皮重千斤,好难得睁开。睁开后看到女儿正趴在自己身上哭悲怆地的嚎啕着。
“爸爸,跃进只伤着一点,不碍大事。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金桥哽哽咽咽地劝着。
善初老头拂了拂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摇着头,脸上毫无表情。这一回他算是全弄清楚了原来神仙也不诚实,也会骗人,也爱耍花招。明明降祸于慧明与四清,却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明指葫芦暗打冬瓜。而菩萨——这菩萨为何也如此靠不住呢?
乌亮的樟木禅床,依旧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老头躺在上面,吃力地寻找那一年一度月光如水的七夕,那来得太慢去得太快的不眠之夜,那提心吊胆的焦虑中的柔情。再努力也无益,这些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我去找善福大叔回来好么?”
金桥今天象个婆婆唠叨得让人生厌。
“别!别!”
不得不回答,老头紧张地抓住雕花床头,此时他相信善福若回来自己的某个计划就会无法实现的。
“为什么?慧明师傅身上都有很重的气味了!”
金桥瞪着惊愕的眼睛时,仍小心翼翼地不说出四清的名字。
为什么?
谁知道!
在老头此刻的心态面前,就是最天才的专门家也不敢轻弄如簧之舌。老头对善福的变化连老头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明白一个念头在心里越来越有力地集蓄着。
有人来了。
金桥出禅房看看去,跟着便在正殿上唤跃进也去一去。
被他们身子挡住的窗外远山上黑伞一样的鸭掌树,和灰色长蛇一样的古道出现在老头眼前,他浑身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颤栗。但这时的恐慎并没有象以往那样,需要许多的努力才能平静。老头打定主意以后,旋即如体验死亡一样安详地闭上眼睛。从第一次血涌心潮地爬上这禅床后,老头这是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坦然。
一阵高一阵的嗓音传来。
有人惶惑地着。
有人把超度经诵唱得朗朗如歌。
本该回去取来那瓶香水,相逢已久,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心上的女人买件东西。然而,昨夜出门时竟忘了带上。属于老头的时间已经少而又少了,已不够回家取来香水,轻洒在慧明的寝棺前。来得及的仅仅只有几个值得珍惜的回忆。
那时,跃进真小,小得掂在手里分不出轻重几多。半个月亮挂在树梢上,慧明听到铜铃一响,跑下伫立多时的庵门,迎着他们父女,迫不及待地抱过离别一年的骨肉。
“宝贝,你把妈妈想死了!”
“你疯了,让菩萨听见可不得了!”
他一把将那娘儿俩揽在怀里,惊慌不已。
“看你这记性,今天是七月七,大小菩萨神仙一概不问事!”慧明仰着脖子嗔怪地说。
他稍一怔后,将胡须八叉的脸紧紧贴在慧明的腮上,从这时起,他才发觉女人的脸永远是凉丝丝的。
那时,鸭掌树又吐出了马上就会枯萎的新芽,他正在垸边的古道上溜达,女儿从墙角一歪一闪地跑拢来说
“爸爸,我同孙猴子一样是石头变的么?”
“别胡扯!谁告诉你的?”
“金桥说,我没有妈妈——”
“莫听他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有妈妈的!”
这话其实是自己说自己听的。他那时的确很自信。只是随后发生了,三天两头就有人被饿死,谁还有心顾别的事情。人都说这是天报应。连善福的老婆都在夜里偷偷烧香化纸求菩萨。
跃进饿得头比身子还大时,木屋门口响起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慧明。
慧明放下肩上的口袋。
“这点玉米,给跃进磨点糊吧!”
说完她想亲亲女儿,跃进却歪歪倒倒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
一句话也没搭腔,他甚至没敢比个手势让这女人坐一坐,喝碗水。慧明默默地站了一阵,就悄悄地走了。
在这以前,慧明从未进过这木屋。
在这以后,慧明再未进过这木屋。
一切了结,了结一切。善初老头如释重负了!离别。相逢。再离别。再相逢。这样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将是永远离别,永远相逢。
昨日是七月六,今夜是七月七。
孤伶伶的鸭掌树仍旧托着半个月亮,只是古道上匆匆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善初老头不见了!
仅仅几分钟,后门未开,铜铃未响,听说善福来了,人都拥到庵堂里去迎着,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善初老头便不翼而飞了。
善福开始并不知道法华庵发生了血案,因为县里某个领导暗暗下了个任务,县长猝死,今日满七九,县长夫人执意要来法华庵超度亡灵,为了怕造成不好影响,决定让他提前一个小时上山,疏散其它拜佛人员。回到垸里他才听说善初老头昨夜携女儿去了法华庵。在去法华庵的古道上他才听说慧明和四清双双惨死。
善福找遍了屋里屋外,屋前屋后,也找不到要找的人影,一个小时的提前量所剩无几时,他不得不吆喝所有的人把所有的地方再找一遍。这样,人潮滚动的庵堂突然走得一个人不剩,只留下一尊寂寞无声的观音塑像。
等到庵堂又有人时,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旁扭动着一个垂死的人。
金桥与跃进赶来之前,没有人认得这人。
他俩来了以后,便说这就是杀害慧明的坏蛋。
满身鲜血是怎么弄的?善福一问,那人无力地指了指观音菩萨,胸口几朵血花一冒,便咽气了。
阿弥陀佛!
道不可欺,佛门开杀戒了!
阿弥陀佛!
观音合在胸前剑一样溜尖的双掌一副血淋淋模样!这难道不是善恶终有报,菩萨在显灵么?
人都跪下去,连善福也情不自禁地猫在人群里,诚惶诚恐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
叩头叩得山摇地动尘埃升腾。
却比不了县长夫人的一声惊叫。县长夫人来后见到佛像前的那具尸体,一声儿啊——叫得月亮欲裂、星星欲坠。这个说自己是从前那个老尼的孙子的人,竟是刚死不久的那个县长的亲儿子。
这女人哭儿子,胜过前些时哭丈夫,更胜过土改时哭那遭枪决的恶霸地主父亲。来龙去脉讲得口干舌渴善福实在无法再讲下去了,那县长夫人反而越哭越有劲。
直到有人说慧明的棺材盖象是被挪动了。
直到善福书记绕着后院的那具棺材打量一阵,然后吆喝众人掀开棺材盖看个究竟。
直到所有人惊呆了时,那女人才不哭了。
曾经与这女人明来暗往,田边地头山洞树林,不挑地点一起睡了六年的欧阳善初,这会儿和慧明一起挤在窄窄的棺匣里,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跃进一下子全明白了。过去父亲常说,等她长大了,就告诉她母亲是谁。此刻,父亲虽不再开口,她也想起来了童年时候,古道旁,慧明那颤抖的爱抚正是慈母的爱抚;少年时候,山洞里,慧明那唠叨的嘱咐正是慈母的嘱咐;青年时候,鸭掌树下,慧明那眼光中的忧伤正是慈母的忧伤……只是这些来得太突然,太凄惨!
惊呆终有醒来时。醒来后,人都要将老头拖将出来。跃进不依,说就依了父亲最后的愿望吧!众人更不依。欲让善福表态时,才发现他已躲到一旁去了。别以为善福一溜跃进就无人支持了!金桥将那从慧明胸前拔出来的弹簧刀一次次地弹着崩崩响,脸冷光!守在棺材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众人。
这时,县长夫人已经不哭了,默默地看了看棺材里的人,默默地看了看跃进和金桥,默默地走出去找来了善福。
善福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开口说“人既死了,就该同情。万般过错,只要大家能原谅,菩萨也不好怎么降罪于谁了。”
天亮后,人们都上后山送葬去了。来勘察的警察聚到禅房里进行推理研究。警察说,有人曾爬到观音的头顶上去了。这一定是县长的儿子干的。他到那上面去干什么呢?由于这个疑问,善福忍不住要爬上去看看。向上爬时,一个平衡没掌握好,身子一歪时,连忙伸手去抓牢观音那血迹未干的手。却意外地发现观音手指上的两个戒指,竟是活动的。这样他便发现了县长儿子想找而没找着的秘密。
能不高兴么?
殊不知物极必反。
第三早晨,似乎害怕象老头与慧明那样延误终身,而迫不及待地同居了的跃进和金桥,被人唤醒。开开门,门口站着人形鬼样象是大病一场的善福。善福将两枚金戒指塞到跃进手里,说这是慧明托梦让他转给她的。欲细追寻时,人已转身走远了。
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晨曦中,一个模模糊糊,一个隐隐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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