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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琴(2)(2 / 2)

天刚现亮,就有人来敲门。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的是怯生生的叶碧秋。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父来了。”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叶碧秋的父亲很恭敬地道“张老师,我来打扰了。”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叶碧秋的父亲紧忙答“张老师你莫这样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个十年八载,你教伢儿一个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叶碧秋的父亲说“过几年,她找了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认的字不像公家发的这票那证,不会过期的。”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你这孩子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叶碧秋的父亲说“我是准备响应号召,让她搞好计划生育的。”

听出这话是言不由衷的。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做屋,将人家的事搁一天,先赶到这儿来。到外面两支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备着锅。他问孙四海哪里有锅卖。邓有梅一旁听着接腔应了,说自己家里有口锅闲着没用。给他拿来就是。到上课时,邓有梅果然顶着一口黑锅来了、张英才只有谢过并收下。

大约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张英才从窗户里看到山路上走来了父亲。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罐头瓶猪油,还有一瓷缸腌菜。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父亲说“我还以为学校有食堂,带点油来打算让你拌菜吃。”他问“妈的身体好么?“父亲说“她呀,三五年之内没有生命危险。”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父,没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亲说“儿子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个叫姚燕的女同学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在信上说,毕业以后,除了这一次给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写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别的意思来。姚燕的歌唱得特别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时节,只要县文化馆举办歌手比赛或晚会,她就报告参加,为此影响了学习,但她总说自己不后悔。姚燕长得不漂亮,但模样很甜很可爱。所以,张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将来可以用凤凰琴为她伴奏。他去动一动凤凰琴,才记起琴弦已被人剪断了。不知是谁这样缺德。张英才将琴打开后,搁在窗台外面,让断弦垂垂吊吊的样子,去刺激那做贼心虚的人。

因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灶还没搭好,没理由不去。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重,还养着十几二十个学生,还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他全家的户都转了。”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转户口得县公安局长点头才行。”

说着话,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长派人到下面院里去领工资。余校长便拉上张英才作伴。到了院里才搞清。乡文教站的会计给这一带学校的老师送工资和民办教师补助金时,在路上差一点被抢了,幸亏跑得快,只是头上被砸破了一个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院里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余校长签字代领了几个人的补助金,走时安慰那会计说“这案子好破,你只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里没人读书的户里去查就是。”张英才拿了钱后,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余校长说“大家一样多。”张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个人的钱来,心想再问,又怕不便。回校后他就给舅舅写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余校长却领走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还嘱咐父亲将姚燕的信寄挂号,怕父亲弄错,他说邮费涨了价,现在挂号得五角。父亲要他给钱。他有点气,说“父子之间,你把帐算得这清干什么,日后有我给钱你用的时候。”父亲听出这话的味“好好,谁叫水往下流,恩往上流呢!”

父亲走时,他正在上课。听见父亲在外面叫一声“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门口挥挥手就转回来。刚过一会,叶碧秋的父亲搭好了灶也要走。张英才放下粉笔去送他,他对张英才说“你父让我转告你,他将那一瓶猪油送给余校长了,他怕你生气,不敢直接和你说。他说他中午在余校长家吃饭,那菜里找半天才能找到几个油星子。”

这天特别热闹,放学后,国旗刚降下,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家长。总有十几个,也不喝茶,分了两拨,一拨去挖孙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沟,一拨去帮余校长挖红芋。大家都很忙乎,没有注意到张英才,更没人注意到断了弦的凤凰琴。张英才到孙四海的茯苓地里转了转,大家都在议论。孙四海这块地的茯苓丰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宽的缝,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涨的。孙四海头一回笑眯眯地说,自己头几年种的茯苓都跑了香。张英才问什么叫跑了香。孙四海说,茯苓这东西怪得很,你在这儿下的香木菌种,隔了年挖开一看,香木倒是烂得很好,就是一个茯苓也找不到,而离得很远的地方,会无缘无故地长出一窖茯苓来,这是因为香跑到那儿去了,有时候,香会翻过山头,跑到山背后去的。张英才不信,认为这是迷信。大家立即对他有些不满,只顾埋头挖沟不再说话。张英才觉得没趣,便走到余校长的红芋地里。几个大人在前面挥锄猛挖,十几个小学生跟在身后,见到锄头翻出红芋来,就围上去抢,然后送到地头的箩筐里。红芋的确没种好,又挖早了,最大的只有拳头那么大。余校长说,反正长不大了,早点挖还可以多种一季白菜。张英才看见小学生翘屁股趴在地上折腾,初始,心里直发笑,尔后见他们脸上粘着鼻涕粘着泥土,头发上尽是枯死的红芋叶,想到余校长将要像洗红芋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洗干净。他喊道“同学们别闹,要注意卫生,注意安全。”余校长不依他,反说“让他们闹去,难得这么快活,泥巴伢儿更可爱。”余校长用手将红芋拧,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边一口咬掉半截,直说鲜甜嫩腻,叫张英才也来一个。张英才拿了一个要去溪边洗,余校长说“莫洗,洗了不鲜,有白水气味。”他装作没听见,依然去溪边洗了个干净。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烧火做饭。

走到操场中间,听见有童音叫张老师,一看是叶碧秋。她问“你怎么没回家?”叶碧秋答“我细姨就住在下面院里,我父让我上她家去为张老师要点炒菜的油来。”果然,半酒瓶菜油递到了面前。张英才真的有些生气了“我又没像余校长一人照顾二十几个,怎么会要你去帮我讨吃的呢?”叶碧秋吓得要哭。张英才忙变换口气“这次就算了,以后就别再自作聪明了。”叶碧秋忙放下油瓶,转身欲走。张英才拉住她说“你帮我一个忙,问问余校长的志儿,他知不知道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见叶碧秋点了头,他就送她回细姨家。进院后才知道,她细姨就住在邓有梅的隔壁。

邓有梅见到后又留他吃饭,他谎称已吃过,坚决地谢绝了。往回走时,张英才记起叶碧秋刚才走路时款款的样子,很像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同学姚燕,他有点担心父亲会不会将他的回信弄丢。他又想,可惜叶碧秋比姚燕小许多。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学校里的事几天就熟悉了,每日几件旧事,做起来寂寞得很,凤凰琴弦断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几个星期不见叶碧秋找他汇报情况,反而老躲着他,一放学就往家里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课张英才就宣布,放学后叶碧秋留下来一会。叶碧秋果然不敢抢着跑。

张英才问她“你问过余志儿没有?”叶碧秋说“问过,他说是他干的。还要我来告诉你。”张英才说“那你怎么迟迟不说?”叶碧秋说“他说他知道我是你派来的特务汉奸。我要是说了,就真的成了特务汉奸。”张英才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叶碧秋说“我父说,是你问我、要我说就不一样。”他说“我不相信是志儿干的。”叶碧秋说“我也不相信,志儿尽冒充英雄。”他说“那你再去问问他。”叶碧秋说“我不敢问了。上一回,他说他吃了蚯蚓,我说不信,他就当面捉了一条蚯蚓吃了。”眼看谈不妥,张英才就放叶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国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师要送那些路远的学生回家。尽管降国旗时,全校的学生都参加了,但由于太阳还有很高,天空还很灿烂,邓有梅和孙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黄昏时的那种冷清,气氛也就没往日的肃穆。降完旗,邓有梅、孙四海和余校长各带一个路队,往校外走。学校里显得特别冷清。张英才试过几回这种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这两天夜里,就像山顶上的一座大庙,寂寞得瘆人。余校长总说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张英才这回耍了个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孙四海这一路。直到走出两三里远,才从背后撵上去打招呼。孙四海见了他有点意外,嘴上什么也没说,依然牵着李子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着,还不断提些课堂上的问题,让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边采山楂时,孙四海必定在旁边紧紧守护着。这一路队有六个学生,到第一个学生的家时,已走了近十里路。张英才走热了,脱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说“这十里路,硬可以抵我们畈下的二十里,”孙四海说“难走的还在后头呢!”

路的确越来越难走。草丛中的蛇蜕也越来越多,孙四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拣到的蛇蜕小心地装进去。张英才看见一只蛇蜕,鼓起勇气把手伸了出去,刚一触到那发糙的乳白色东西时,心里就一阵阵起疙瘩。李子在旁边说“张老师怕蛇了!”孙四海说“李子你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说“杯弓蛇影。”孙四海轻轻抚了一下那片微微发黄的头发。张英才不由得尴尬起来。蛇蜕有许多了,塑料袋装得满满的。孙四海不让学生们再拣,要他们赶紧走路。张英才站在山梁上还以为离天黑还有会儿,一下到山沟,就很难看清路了。

学生们陆续到家,只剩下一个李子。最后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亲就站在家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孙四海将塑料袋递过去,李子的母亲也将一只装得满满的袋子递过来。都交换了,孙四海才说“李子这几天夜里有些咳嗽。”又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张老师,以后由他带李子的课。”张英才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只有点点头。李子的母亲也在点头,点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后问“不进屋坐会?”孙四海忧郁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张英才似乎看清这女人是个哀戚戚的冷美人。

女人身后的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呼唤“李子回来了么?”孙四海立刻说“我们走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牵过李子倚在门口伫望着离去的黑影。

远远望去,山上有一处灯火很像学校。一问,果真是的。张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绕了十里路么?”孙四海说“路是绕了点,但能多采些草药,她愿意。她不绕别的学生就要绕。”张英才壮壮胆后,忽然说“李子她妈不该嫁给她父。”孙四海愣了愣说“谁叫她娘家穷呢,这个男人那时是大队干部,又实心实意地喜欢她,她抗拒不了。谁知搞责任制后。他上山采药挣钱,摔断了腰。”张英才胆更大了,追问一句“那你当初怎不娶她?”孙四海叹口气“还不是因为穷,一听说我是民办教师,她娘家就将我请的媒人撵出大门。”

正待再问,前面有人着唤他们。听声音是余校长。他们走拢去,见余校长拄着一根树枝靠在路边石头上。余校长解释自己是怎么成了这样子的。他送完学生返回天就黑了,路过一个田垅,明明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还叼着一只烟头,火花一闪一闪的,他走快几步想撵个伴,到近处,他一拍那人的肩头,觉得特别冰凉,像块石头,他仔细一打量,果然是块石头,不仅是块石头,还是块墓碑。他心里一慌,脚下乱了,一连跌了几跤,将膝盖摔得稀烂。余校长说“我想等个熟人作伴,回去看个究竟。”孙四海说“也太巧了。我们去看看,你丢下什么没有。”张英才知道这风俗,人走黑路受了惊吓,一定要赶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气或魂魄失散了,不然迟早要大病一场。张英才不信这个,他胆子特别小,家里人总说这是受了惊吓找得不及时的缘故,所以,有时他又有点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铭文知道是村里老支书的。学校就是老支书拍板让全村人,那时叫大队,勒紧裤带修建的。过去余校长常叹息说若是老支书在世,学校也不致于像现在这个破样子。这时,孙四海开口说“老支书,你爱教育爱学校我们都知道,可你这样做就是爱过头了,你要是将余校长惊出毛病来,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爱得正确,就请保佑我们几个人早点转正吧!”余校长一旁说“孙主任,你可别像邓校长,为了转正,不论是神是鬼,见到了就烧香磕头。”孙四海苦笑一声“余校长放心,我这是开玩笑。”

大家又说墓碑的事,一致认为是余校长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种可能是遇上磷火别上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引出幻觉。末了余校长说,这种事山里常发生,不用大惊小怪。边说边走,走到邓有梅的家,门外喊了一声,他老婆出来应,才知道他还没有回来。邓有梅送学生的路最远,有个学生离学校足有二十里,来回一走整四十里。三个人进屋去说了一会话,邓有梅在外面叫门。开门进屋,四人一凑情况,不由得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余校长遇上怪事,而是邓有梅撞着一群狼了。说巧都巧到一块儿去了,邓有梅刚绕过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冲过来,他吓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那狼也怪,像赶什么急事,一个接一个擦身而去,连闻也不闻他一下。

说到底,大家都笑。邓有梅的老婆揉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是应了老古话,穷光蛋也有个穷福分。”余校长添一句“穷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张英才就起床往家里赶。从山上往山下走,几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开始吃早饭。路上碰见了蓝飞,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两人只是见面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进家门他就问“妈,父呢?”母亲说“你父一早就到镇上拉粪去了。”他正想问她知不知道父亲寄过一封挂号信没有。一扫眼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也是挂号。拆开一看,只有一句话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里高兴地说,没料到姚燕还这么浪漫有诗意。

母亲给他做了一碗腊肉面,正吃着,舅舅从外面走进来,见面就说“听说你回来了,就连忙赶来,有个通知,正愁送不及时,你就赶紧带回学校去。”张英才说“刚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说“这是大事,贯彻义务教育法的精神,下下个星期要到你们那儿搞扫盲工作验收。一天也不能捱了。”张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蓝二婶那儿,听蓝飞说他回了,就跑过来抓他的公差。不过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达到了,早回校迟回校都是一个样。他便从舅舅手里接过了通知,回头扒完碗里的面条腊肉,提上母亲匆匆给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并不慢,歇气时,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来读,信纸上有一种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贴在鼻子上一闻就是好久,这样就耽误了,还在半腰上,就看见路旁独户人家开始吃午饭。他也不急,从包里抠出两只熟鸡蛋,剥了壳咽下去依旧走走停停。走到邓有梅家的后山上,他弃了正路,从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邓有梅家门口的粪垱里,有几个人正忙碌着,将粪垱里的土粪一担担地往一块地里挑,地头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粪堆。张英才认出其中两个人,是上次帮孙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沟那帮家长中的。邓有梅也挽着裤腿在一旁走动,脚背以上却一点黑土也没有粘。

见张英才来,邓有梅不好意思地说“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时忙不过来,昨天和家长们随便说起,没想到他们就自动来了。其实,这土粪再沤一阵更肥些。”张英才说“现在你和余校长,孙四海摆平了。”邓有梅说“其实,那天我那话没说清楚。”张英才抢白道“那天你是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邓有梅说“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张英才说“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邓有梅眉毛一扬“是不是有转正的名额下来了?”张英才说“可不能先吐露,等大家当面了再说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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