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兴阿不顾那个女人腌臜,冲上去抱着她,大哭大喊,“额娘,儿子不孝啊,让你别人害成这样,儿子有罪。”
说完,他悲恸痛哭,其声音之凄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被她抱住的女人麻木地转向他,嘴里‘啊啊’几声,可她的舌头已经被拔掉了,说不出来话来,只一双眼睛仇恨中夹杂木然。
她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看其他人,只盯着院子里的大火,眼里都是快意。
佟国维的嫡妻赫舍里氏,是女人的亲姑姑,她看着侄女兼儿媳变成这样,忍不住后退几步,痛哭出声。
佟国维皱眉,听到两人的哭声,忍不住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还不快救火。”
下人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子,正好堵在大门口,让他们进不去,不由转头去看老爷。
佟国维心里一凸,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道,“挪走,快挪走。”
女人从喉咙里发出‘吼吼’声,嘴里的火把晃来晃去,就是不想让下人进去。
佟国维眉头一皱,想到里面可能有自己的儿子,当机立断,“岳兴阿,还不带你额娘离开,你是想要害死你的阿玛吗?”
岳兴阿浑身一僵,眼中闪过仇恨,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玛法的对手,默默地把额娘抱起来,离开了这里。
女人已经没了双手双脚,整个人比几岁的孩子都轻。
赫舍里福晋想要上前,和侄女孙子说点什么,可岳兴阿压根不搭理她,只木楞地抱着自己额娘离开。
赫舍里福晋喊了几句,“岳兴阿,岳兴阿。”
佟国维眉头一皱,觉得不对劲,回头去看孙子,然后院子里发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也让他没来得及阻止岳兴阿的行动。
这叫他以后后悔无穷!
“三爷,快,救三爷。”院子里传来呼喊声。
佟国维立刻担心起来,“隆科多在?不是说他今天不回来吗?”
隆科多当值的时间他当然知道,今天早上,隆科多已经派人过来说了,他今天不回来,和同僚约好了。
所以他刚刚不怎么在意,因为知道里面只有四儿一个女人,或者再有她生的女儿,就连玉柱都是经常不在的。
玉柱是四儿生的,佟国维和赫舍里氏都看不上,所以没像岳兴阿一样,养在他们身边。
而玉柱被隆科多和四儿娇惯坏了,平日里就爱流连青楼,这个点,本该是不在的。
然而佟国维千算万算没想到,四儿想尽快知道女儿能不能嫁给隆科多,就派人把他叫回来了。
而隆科多呢,别说和同僚有约了,就是当值的时候,四儿叫了,说不定也能放下差事,跑回来呢。
但他为了不叫佟国维说他,是悄悄回来的,而玉柱也是四儿让人叫回府的,为的就是在隆科多面前表现孝心。
四儿可没忘了,上面还有一个岳兴阿这个兔崽子呢,所以为了让隆科多更偏向自己的儿子,这种有机会表现的时候,一定不会放过。
就这样,一家四口聚集到了一起,被人一锅端了。
佟国维知道儿子在里面,立刻着急起来,大喊道,“快,快救火。”
赫舍里福晋也惊慌不已,刚刚面对那样的侄女,是愧疚,是觉得无颜见人。
可当知道里面被烧的有自己儿子,就是心慌害怕了。
下人们不敢不尽心,然而大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还特意浇了酒,很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把火熄灭。
被烧的四人,隆科多最先被救出来,衣服头发烧没了,脸上还有烧伤,另外
玉柱和他差不多,脸毁了,身上也有多处烧伤,
最惨的是四儿,全身大面积烧伤,尤其是双手双脚和脸,几乎成了黑炭。
而四儿的女儿,脸上倒是没事,可身上也有几处被灼伤。
会造成这样的效果,都是赫舍里氏故意的,想要烧的地方就倒酒,而不想被烧到的地方,就用湿衣服覆盖。
这是觉罗氏能想出最好的报复法子了,隆科多不能死,其他人也不能死。
只要没死人,判罚就会轻点,而她之所以让赫舍里氏去做,就是知道自己祖母和弟弟,承受不来佟家的怒火。
而赫舍里氏就不一样了,那也是赫舍里福晋的娘家,是隆科多的亲娘舅家,而赫舍里氏这么做也情有可原,毕竟她被残害成那个样子,还不许人死前报复回去吗?
没错,赫舍里氏快死了,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被害成这样,仇人还活得好好的。
可这个府里,没有人会帮她,她没手没脚,不能说话,什么都做不了。
而觉罗氏给了她机会。
她当然知道,觉罗氏想利用她,但有什么关系呢,长久的折磨已经让她疯魔了。
她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娘家,姑姑,甚至是亲儿子,有一个人在乎她吗?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抓住这次机会?
而且,废了四儿的儿子,再废了隆科多,三房就只有岳兴阿一个儿子了,即便隆科多和佟国维夫妻再怨恨自己,也不能对岳兴阿怎么样。
以前隆科多对岳兴阿动辄打骂,那是因为隆科多知道,他还有其他的孩子,所以对于看不上的,他可以想打就打,甚至打死也没什么。
但以后就不一样了,隆科多还指望岳兴阿给他养老送终,不敢再随意打骂了。
这就行了,就当她这个当额娘的,最后再帮那孩子一次。
所以赫舍里氏听从了觉罗氏的建议,不把隆科多弄死,只让他废了。
佟国维看到儿子变成这样,怒不可遏,“赫舍里氏那个该死的女人,我要她给老三陪葬!”
赫舍里福晋痛哭出声,“怎么会这样?我的三儿啊!”
“啪——”佟国维打了赫舍里福晋一巴掌,“哭什么哭,都是你没用,给老三娶了一个恶毒的福晋,不然老三也不会变成这样。”
赫舍里福晋懵了一瞬,然后不可置信地回头,“你打我?你居然打我?真能怪我吗,我都没说他们把我侄女祸害成那样,要不是他是我的亲儿子,都恨不得打劈了他。”
“要不是你那侄女没用,老三也不会宠妾灭妻,当初让你好好管老三,你不听,现在变成这样,你满意了?你们赫舍里氏家的女人……”说到这里,佟国维意思到不对,立马住嘴。
孝诚仁皇后可也姓赫舍里呢,虽然他们不是一家,但这话也不能乱说。
赫舍里福晋都要疯了,“我们赫舍里家的女人怎么了?嫁到你们佟佳,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你宠妾灭妻,老三会有样学样?说我没管好他,你管了吗,啊?你就知道管那些小妾生的,现在倒好意思来怪我?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唔唔!”
佟国维上前捂住她的嘴,“你胡说什么。”
“唔唔!”力气太大,被赫舍里福晋捂得喘不过气来。
“你是要害死佟家,还是要让宫里的娘娘抬不起头来?”佟国维气愤的道,同时不得不压低声音,生怕被下人听了去,然后传出去。
“唔唔,唔!”赫舍里福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本身年纪大了,刚刚心绪激烈,再加上佟国维用力捂住了口鼻,一口气没喘上来。
佟国维吓了一跳,忙松开,然后大喊道,“太医,快叫太医,不,去外面请可靠的大夫来。”
这样的丑闻,他不想叫外面知道,所以即便隆科多四人伤得再重,也只能偷偷找大夫,而不是叫太医。
想到丑闻,他立刻打发管家,让他警告下人,今晚发生的事,不许泄露出去,只说不小心走了水。
然而已经晚了,岳兴阿得了提点,抱着额娘离开后,就去敲了登闻鼓。
可谓是石破天惊,清军入关后,规定除非军国大事,大贪大恶和奇冤异惨,不然不允许敲击登闻鼓,不然就是重罪。
所以在清朝,这面鼓就是一个摆设。
而今天,大半夜地,岳兴阿直接敲响了这面鼓。
虽是摆设,但不得不说,这面鼓的制作非常讲究,声音传播至远,即便是身处皇宫的雍正都听见了。
此时的雍正尚没有休息,听到这鼓声,还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询问苏培盛,“这是登闻鼓的声音?”
苏培盛仔细听了听,随即为难道,“这……万岁爷,奴才没听过登闻鼓,不知道是不是这声音。”
也对,大清入关几十年,谁听过这玩意儿啊!
“你让去问清楚,看发生了什么。”雍正皱眉。
他才登基多久,就有人敢来敲登闻鼓,不会是想给他找事吧?
真不怪雍正这么想,毕竟这是大清建国以来第一次,还是在他刚登基的时候,第一反应当然是,找茬的来了。
苏培盛闻言,立刻出去,亲自询问。
没多久,他就带回来了消息。
“你说什么?岳兴阿抱着她额娘来敲登闻鼓?为的什么,有什么冤屈?”雍正惊愕,岳兴阿可是佟家人,这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啊。
苏培盛嘴角抽了抽,看到那情形,怕不是要做噩梦吧?
他心下不忍,“佟家三福晋,也就是岳兴阿的亲额娘,手脚都没了,只剩下上半身,然后舌头被拔了,脸划花了……”越说他身上渐渐冒起凉意。
雍正错愕,“人彘?”
这可不就是人彘嘛,唯一的区别,就是还没有放入瓮里,没有弄瞎和耳聋。
“简直罔顾人伦!”雍正大怒,“交由刑部查办,告诉刑部尚书,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必须严厉查办,查清楚后,绝不姑息。”
“是!”苏培盛精神一振,立刻去宣旨。
佟家,佟国维终于静下心来,思考前因后果。
然后他发现,这事凭着赫舍里氏那个废人,是做不了这件事的,也就是说,有人帮她,那这人是谁?岳兴阿吗?
很有可能,只有岳兴阿有机会调走下人。
这个畜生,居然敢对他阿玛下手!
佟国维非常生气,觉得自己养出了一个白眼狼,居然弑父。
他大喝一声,“去叫岳兴阿过来!”
管家匆匆上前,为难的道,“那个老爷,岳兴阿少爷出去了。”
“出去了?他能去哪?”佟国维不解,随即醒悟过来,“不好,快,快去把他找回来。”
然而已经晚了,佟家住在内城,也听到了登闻鼓的声音。
咚,咚,咚,这声音就像砸在他心头一般,“畜生!他这是要毁了佟家的名声啊!”
佟国维立刻站起来。“走,我们把人带回来。”
佟国维可是国舅,虽然承恩公的爵位在佟国纲一脉,但论到权势,他才是佟家的当家人。
另外,他还是一等功和大学士,其地位之高,轻易没人敢得罪。
他就是想借着自己的身份,把岳兴阿带回来,真让他告成了,佟家的面子就全毁了。
然而他算错了,现在是雍正当皇帝,本身就疾恶如仇,对佟家也不像康熙那么优待。再加上现在的刑部尚书徐乾学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又是汉人,本身就看不起佟国维这种靠着女人上位的。
佟国维有才华吗?有的,但要做到现在权倾朝野的程度,号称佟半朝,那都是因为康熙是佟家女生的。
随后佟家又接连送了三个女儿进宫,才换来这么多的恩宠,不然就凭他的本事,没那么容易成为一品大员。
汉人读书人可能不会看不起满人,但绝对看不起汉军旗那些他们认为谄媚上位的。
而徐乾学就是其中的典型,所以完全没给佟国维的面子,直接当着他的面,把岳兴阿和他怀里的女人都带走了。
而且没等天亮,他直接召集了刑部最擅长审案的几个大人过来,先问清楚案情。
岳兴阿跪在地上,似哭似笑,脸上都是仇恨,“我是佟家佟国维的孙子,隆科多的嫡长子,这是我额娘,隆科多的福晋赫舍里氏。我阿玛自从纳了四儿之后,就一直宠妾灭妻,我和阿玛抗议,被他非打即骂。玛法怕他伤了我,就把我带去祖母的院子里养,从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额娘了。尤其是这两年,我想见额娘都被拦着,我知道额娘过得不好,可是没办法,玛法不让我去三房,去了也会被下人拦住。我从来都不知道,我额娘哪里是过得不好,她是遭到了迫害,被四儿那个恶毒的女人害成这样,而我阿玛却不管不顾。”
岳兴阿痛哭出声,“今晚……三房发生大火,我和玛法匆匆赶去,才在院门口见到了我额娘,她……她已经变成了这样……儿子不孝啊!儿子无颜见人,额娘被害成这样,我居然一无所知!呜呜呜!”
他把发生的事复述一遍,着重强调了自己以前的不知情,这是第一次知道额娘变成这样,然后拿出一封血书,“这是我额娘放在怀里的,是她用嘴咬着毛笔,然后用血写的,大人,你们要为我额娘做主啊!”
那封所谓的血书,是写在一件灰色的衣服上,衣服还有补丁,特别的粗糙,估计佟家的下人都不会穿。
然而赫舍里氏身上就是这种布料,所以几位大人看了,也没觉得造假。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就是刚学写字的人,都不会写得这么差,勉强能认出是什么字。
其中一位官员尝试了一下,用嘴巴咬着写,确实像这个样子。
然而这些都是形式,正在触目惊心的,是上面的内容。
血书一共分两部分,前面是认罪。
赫舍里写到自己的遭遇,被打被骂,不给吃不给喝,这也就算了,可突然有一天,四儿不知道受了什么启发,直接把她抓起来,砍断了双腿。
当然隆科多是在场的,然而四儿撒泼打滚,他就不管了。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四儿都要来折磨自己一次,可她偏偏拿好药吊着自己的命,不让自己死。
整整三年,她过得暗无天日,而这一切,隆科多都知道,甚至是纵容的。
她再也受不了了,只想要一个解脱,于是趁着下人不注意,自己爬出了院子,天黑,她在地上匍匐前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顺利摸到了前院。
在三房正院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死他们,同归于尽。
也许是老天眷顾她,正好隆科多他们都喝多了,还把下人都打发了,她做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然而她不甘心,她不仅要隆科多和四儿去死,还要他们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于是就等在了院门口。
血书的前面是自首,她杀人了,她认!
后面是申冤,请求皇上和各位大人还她一个公道。
众位大人看完,都忍不住触目惊心,那字字句句,都是死亡前的悲鸣。
没错,赫舍里氏快要死了,大夫刚刚检查过,最多还有一周的时间,她想要在死前伸张正义。
这个要求并不困难,宠妾灭妻本身在律法上就站不住脚,还把人弄成这样,罪魁祸首的四儿,一定会被处以绞刑,而纵容的隆科多也会被革职下狱,严重的甚至会流放。
然而麻烦的是,隆科多是佟家人,是康熙重用的臣子。
而赫舍里氏这边,就连她娘家都不追究了,她自己又说不出话,表达不了自己的意思。
万一佟家找漏洞,说那东西不是赫舍里氏写的,一切纯属污蔑怎么办?
至于岳兴阿,虽然他给自己描补了,但在座的都是人精,谁还看不出来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傻白甜。
岳兴阿以前真的不知道自己亲额娘的遭遇吗?按照血书上的说法,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他就完全没想过去见一见额娘?
那这样的人,也不是个孝顺的。
如果他知道却隐忍不发,那说明什么?
说明他在乎佟佳的权势,多过于自己的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