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队的话,着实让屈南和陈双感到惊讶。这相当于运动员在场上的冲动发言,就算事出有因,一旦被镜头捕捉到,肯定要通报学校。再严重一些,或许对整个赛程的成绩判断都有影响。而最不可能犯这个错的人,就是白队。
现在,白队手里攥着他的比赛编号,将声音传递过来,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得到。
这是被逼急了,陈双心知肚明,查尔斯一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惹怒了白队。
唐誉坐在记者区域,同样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叹了一声,将手里的笔停了停,再叹气一声,对张妮说“通稿发出去没有?”
“刚刚发了一篇。”张妮正在整理陈双的照片合集,“这次针对咱们学校的讨论比较多,大多数人都在议论陶文昌。”
“一会儿被议论的人,估计就要换成白洋了。”唐誉仿佛已经预知。他一直都知道,整个赛场上,算上这几所学校,算上他认识的所有运动员,最冲动的,可能就是那个人。
黄俊听到了白洋的声音,只是偏过头对王国宏说了一句什么。段春峰看着台下一片混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的以前,想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光辉岁月。
“大家都有年轻的时候。”段春峰笑了笑,“理解,理解。”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解决,随着白洋的下场,场面再一次恢复肃静。毕竟比赛不会因为个人情绪而产生任何的偏差和停顿,这个场上只有没赛完的人。目前剩下的人,只有1号屈南,8号陈双,还有10号查尔斯。
花落谁家,大概就是眼下这3个人当中了,但是这个高度已经太折磨人了,看台上不少观众甚至不敢看,还有些人已经离场,去洗手间舒缓一下紧绷的精神,只希望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冠亚季军已经有了定论。普通人连这点心理压力都承受不了,场上的运动员,可是身临其境要拼一个成绩。
抗压力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横竿再一次升高,孙洋洋特别想对着那些裁判问问,能不能别一次性升高2厘米,都比到这个地步了,大家的体力全部接近耗尽,能不能一次升高1毫米?
1毫米也是进步啊!
但这就是背越式跳高的残酷规则,每次抬升不得低于2厘米,这已经是最低限度。如果是全能比赛当中的跳高项目,每次不得低于3厘米,必须要选出那个铁人。
陈双也再一次臣服于跳高项目的魔爪之下,他快要累死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只要场上还有人,谁也没有资格喊退出,退出就是输。可是如果这时候给他一把椅子,他一定老老实实地坐下,能不起来,就不起来。
偏偏这一次还是雨赛,体力被带走太多。
等到裁判将跳高架安置好,必须继续进行。3个人排成竖队,由屈南开场。
226,比赛当中的高度新纪录,能否超越,就在这一轮了。
屈南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超越,这是实话。他从来没有跳过这么高,最高不过224,再往上,那就是哥哥的记录了,和他没有关系。头顶上打了一个响雷,雨忽然变急了,屈南用赛服的下摆擦了擦脸,几乎看不清楚脚下的路。
“加油,好好跳,你没问题的。”陈双本应排在他后几步,但这时快步上前,抓了一把他手腕上的项圈。两个看似手环一样的东西,金属搭扣相碰,叮当一声,轻轻地响在雨水当中。
屈南点了点头,和裁判宣布比赛可以开始后,站上了他的起跑位置。226,这对他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当他起步的一刹那,一阵风逆向而来,雨水扑在他的脸上。
左侧助跑成为了他的优势,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要沉重,大腿肌肉提不起来。橡胶地面上积了不少水,尽管场地排水设备先进,仍旧拦不住积水的速度。当短钉鞋踏入水洼当中,就能踩出一片水花。
但现在这片水花,似乎成为了困住他的沼泽。
屈南的起跳仍旧保持着高度标准,肩部稳稳地过去了,紧接着,是他练习了成千上万次的背弓。然后是紧实有力的臀部。跳高运动员必须很高,所以他们双腿过竿的时间格外长,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一跳必过的时候,屈南的脚后跟和横竿轻轻一触。
掉下来的除了身体,还有竿子。
“成绩无效。”裁判员举起红旗。记录员在屈南选手的226轮成绩下方填写结果,x。
屈南从软垫上起身,甩了甩头发,像一条还没找到回家的路的流浪狗。水滴顺着发梢往外滴落,好像每个毛孔都在哭泣。他回到轮跳队伍当中,和陈双短暂对视,又看了看前方的查尔斯。
查尔斯正在活动肩颈关节,看样子似乎胜券在握。但是屈南现在就是要赌一把,赌他最高成绩目前只到225,他也跳不过去。如果大家都跳不过去,226轮作废,所有人的成绩重新拉回224,那可能就要重新赛。
无论怎么算,都是两败俱伤。
现在他只希望陈双能跳过去,敲定226这轮有效。
陈双完全没想到,屈南没跳过去。可能是屈南今天轮跳太顺,每次都是一次过。但尽管失败,看台上也没有嘘声或倒喝彩,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高度太难为人了。
下面一个,就是自己。
“陈双。”裁判在不远处确定信息,“上一轮使用免跳权,所以本轮你仅有一次试跳机会,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陈双刚一点头,头顶的雨势加急,他苦笑了一下,看吧,自己就是和雨有脱不开的关系。
雨势确实急了。
头顶刚才的云彩还有一些青白,现在变成了乌压压的黑沉,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陈双站在雨当中,犹如站在回忆里,回想起自己曾经被雨击败的无数次。
疤瘌脸……疤瘌脸……那声音,就像今天头顶的云,像是要把他压死。哪怕自己再怎么装凶,装成恶棍,那些人都能看出来自己的内里还是一个不敢抬头的人。
现在,他要把头抬起来,哪怕跳不过去,他也要让那些傻逼,清清楚楚地看清楚,自己这张脸!
雨变大就变大吧,下雨只说明一件事,今天这是自己的主场。
张妮一边疯狂拍摄,一边关注大屏幕的动向。“我靠,他要干什么!”
唐誉听到之后抬起头看,只见大屏幕里的陈双正用双手往后锊头发,借着雨水将发丝打湿变得柔软,露出了整张脸。
一大片胎记出现在左太阳穴,当头发完全向后时,暴露的何止是他微微下垂的眼、漂亮的五官、倔强的嘴唇,还有深入发根的颜色。那片颜色很大,完全扒住他的左半头皮肤,像是一块漂亮的石头上,长了一块苔藓。
陈双将头发背了过去,整张脸露出来之后,比之刚才,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的不良。但他的眼睛是下垂的,在张妮的眼里,充其量是奶凶。
陆水看着大屏幕里意气风发的哥哥,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出来。
正在电视机前紧张观赛的王灵芝,将脸深深地埋进两只手当中。手指虽然挡住了她的泪水,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儿子从小就习惯留刘海儿,甚至有那么几年,厚厚的刘海儿遮住了眉毛。她都不敢伸手去掀开,看看,因为那是儿子保护他脆弱自尊的最后一块挡板。
她从不敢想象,孩子能有这样一天,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将他的脸蛋露出来。
陈双在雨水里起跑了。如果说,刚才两次失败是他疼到不敢去跳,这一次是知疼而跳。他还是害怕,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勇敢,只要一想到起跳时候的剧烈疼痛,左腿和左半身已经提前预知,提前疼了起来。连带着他的左半脑。
连带着他左太阳穴的胎记。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陈双到最后都看不清楚横竿了,只知道到了地方就要跳。跳高运动员的宿命,到了地方就要跳啊,否则就输了,输了就完了。这个竞技场上太多输赢,太多血泪,就像天上洒下来的雨点,细细密密,数不清。可是等到它们全部淋到一个人的身上时,就能把这个人全部浇透。
他已经被浇透了,他已经受够了,来自父亲的阴影,来自童年的恐惧,来自同学的欺侮……全部,都和他身体的疼痛交织,在他跳起来的那一瞬间席卷,他跳起来了,好像离那片黑云更近了一些,真的要被压死在底下。
但是心里面,某个地方,有个秘密基地一样的小角落,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陈又又,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你甘心永远被人当成疤瘌脸吗?你甘心永远在队里当一个替补吗?你甘心永远参加比赛但是穿不上赛服吗?你甘心时间浪费之后却什么都抓不住吗?
不,我不甘心。
滞空的瞬间也是视觉转换的过程,黑云从眼前一飘而过,眼前的世界变为倒转的看台。乌压压的黑变成了观众们的头顶,身体里面多了一种力量在对抗,和左半身的疼痛相抗衡。
是四水从小到大的亲昵,是莫生和洋洋高中三年的陪伴,是屈南这一整年的不离不弃。还有很多人,他们的脸冲到面前来,要保护自己,有昌哥,有白队,有黄俊,有王国宏,有薛业,甚至还有程丹、方浩、屈南的姥爷张辉,还有那个不让自己靠近的北哥……他们都冲过来了,他们都来了,抵挡住来自黑暗处的叫嚣,变成了自己坚不可摧的盾。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落垫的霎时变为一个亮光,被他牢牢捧在心口,陈双翻转过后捂住心口的位置。
手底下是他的校徽,是屈南告诉他的,荣耀。
整个跳高区域,都没有声音。
因为横竿在动。
它在跳高架上动!
特写镜头被大屏幕拉近再拉近,它不知是北风吹了,还是跳高架不稳,还是说陈双真的碰到了,它还没稳定下来,往前两下,又往后两下,摇摇欲坠,摇摇晃晃。
查尔斯一直不相信陈双可以过去,所以轻蔑的表情还在脸上没有下去。屈南已经先一步超过了他,朝着跳高架的方向急奔。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竿上。
它像个调皮的孩子,一直不肯安定下来。好像一滴雨水就能改变它的位置,那么轻,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所有人都在求雨别下了别下了,风别刮了别刮了,让它好好地停下来。
两秒钟后,它停在了要掉不掉的边缘。
裁判员手里的白色旗帜终于高高举起。
跳高区的看台才想被惊醒,爆发出掌声,爆发出欢呼声,爆发出笑声。刚才他们都不敢说话和走动,怕声波传过去把竿子碰掉,现在终于不用再憋着了。
“成绩有效!”记分员在陈双选手的成绩下方,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对钩,“226,新纪录产生!”
陈双抬起头,已经忘了腿还在疼。他是被屈南抱起来的,直接抱下了垫子还兜了几圈。在这一天,他守护内心的光亮,从一个不被看好的小菜鸟成为了首体大的天降紫微星。
“过了吗?”陈双被雨水砸得睁不开眼睛,拼了命往前张望。
屈南没说话,只是抱着他笑,一直笑,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