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侯府位于金陵城东北角,离真正的达官贵人府邸区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与主街只隔着一条巷子,时不时就有路人经过,烟火气息十分浓厚。
顾晏二人唱了没多久的小曲儿,周围已经站了不少来往的百姓,或衣着朴素,或穿戴不凡,个个都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以及她们怀里的东西。
有胆大的人站出来,问顾晏,“顾二小姐,您这手里捧着的,可是楚王的牌位?”
顾晏抽泣了下,点头,“正是。”
“那您为何坐在这里啊?”那人又问。
顾晏秀眉蹙起,唉声叹气道“诸位有所不知,这牌位是从西凉奸细手中抢过来的,我本想着王爷在外漂泊久了,赶紧带他回家,可没想到……没想到……”
“王爷,让您受委屈了啊!”半夏死死抱着那骨灰坛子,嚎啕大哭,“小姐虽是陛下钦定的楚王妃,但毕竟没过门,没法做主把您的牌位迎入府中。您泉下有知,可千万不要怪小姐啊!要怪,您就怪奴婢吧!”
“小姐也不容易啊……呜呜呜……小姐好苦啊……”
听两人这么一哭,再联系刚才“不经意”听到的小曲儿,周围的人顿时脸色大变,纷纷指责起江平侯的不厚道。
顾晏红着眼,眼中含泪欲坠不坠,楚楚可怜“乡亲们,你们也不要怪我二叔,他之所以不肯让我进门,估计也是怕这两样东西会带来不详……”
“放他娘的狗屁!”
人群中,一名老夫子气得怒骂,婴儿拳头粗的拐杖在他手里仿佛化作升堂棍,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把围观百姓的愤怒气氛瞬间拉得高涨起来。
又听他怒不可遏道“楚王是我们东陵的战神,不是他率领众将士保家卫国,哪里有我们老百姓的太平日子?我们恨不得把他供奉在家里,日日跪拜,江平侯竟然如此不识好歹,把他的牌位和骨灰当做不祥之物?”
“简直是太过分了……”
“没想到,江平侯居然是这样的人,实在是狼心狗肺!”
“乡亲们,咱们能让楚王牌位流落在外吗?”
“不能!不能!”
“都随我去砸门!砸门!”
伴随着一阵阵声浪,江平侯府的门口顿时聚集了很多人,个个面露怒容地冲上前,砰砰砰地敲打着江平侯府的大门。
门房见状不妙,撒腿儿就往府里通风报信。
不少老人走到顾晏的身边,柔声安慰起她。
又见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顿时对这位未过门的楚王妃既心疼,又怜惜。
这么小的年纪,嫁给楚王守寡,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楚王守护了他们,他们又岂能对他的未亡人如此冷漠?
面对这些善意,顾晏虽然红着眼,却没有失去理智和分寸,反而是对这些老人报以最温婉的笑容。
她不难过,心里只有满满的感动。
楚王是大英雄,虽死犹生,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如此庇佑她。
她很感动,也很感激!
而林逸清远远看着,戳了戳白青的胳膊,说道“我突然觉得,以后顾二小姐若是在江平侯府混不下去了,或许可以去给人哭坟……哎哟……”
头上顿时起了个包,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江寒舟,问道“江大爷,您,有何指教?”
“给你哭坟吗?”江寒舟斜了他一眼,浑身散发着“我不好惹你说话小心”的气息。
这不是咒他死吗?
林逸清脸色都绿了,但看了看他手里一颠一颠的果子,很怂地回了句,“还是给我家那个老不死的哭吧!”
专业拆台的老实人白青却诧异道“林神医,你居然让未来的楚王妃给你爹哭坟!”
“闭嘴!”眼看江寒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来,林逸清赶紧骂起了白青,“呆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会。”白青一脸认真地说道。
林逸清把头一抱,一脸痛苦。
谁把这个总是拆他台的讨厌鬼叉出去?
他要疯了!
而这时,江平侯已经得到了门房的消息,得知事情已经闹大到砸门的地步,也顾不得给顾晏什么教训了,连忙火急火燎地往门口赶去。
那些百姓正砸得欢乐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打开,江平侯冲在最前面,却被老夫子手中的拐杖狠狠砸到,一瞬间,眼冒金星,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侯爷……侯爷……你怎么了?”
管家连忙扶住他的身子,又掐了掐人中,过了好半晌,他才终于恢复了神智。
当看到围在面前的平民百姓时,他脸色一黑,不禁怒喝道“你们这些刁民,居然敢在江平侯府门口闹事,就不怕本侯报官抓你们?”
说完,他厉目一扫,看着坐在门口宛如乞儿一般的顾晏时,脸色更沉了几分,训斥顾晏时,也丝毫不含糊,“二丫头,你好歹也是从侯府走出去的,怎可如此不分轻重?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情,哪里有半点侯府千金该有的样子?”
顾晏身子瑟缩了下,低垂着头,抱着牌位走近他,怯生生地道“二叔,你别怪各位父老乡亲们。不关他们的事,你要骂就骂我吧!”
众人本来被江平侯的疾言厉色给唬住了,正心生怯意,此刻见他把未来的楚王妃训得瑟瑟发抖,顿时生出了保护弱小的心,纷纷指责起江平侯。
耳边是嘈杂的声音,江平侯觉得脑门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按了按眉心,正要厉声呵斥,却被管家拦住。
当得知事情的起因皆源于顾晏时,他眼里倏地划过一抹阴冷,目光在那牌位和骨灰坛上扫过,最后落在顾晏那张绝色的脸庞上。
这样的人,嫁给楚王守寡,的确是可惜了。
本来他已经按照苏晋北的意思,特意在金陵城中选了赵都尉,把顾晏送了出去。
没想到,这事儿不仅没成,还害得自己的人下了牢狱,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镜花河畔的消息传回侯府时,他只能感慨顾晏的运气好,有人帮她躲过这一劫。
而至于顾晏是否知情,又是否参与了反抗?
抱歉,他还停留在以前对顾晏的认知上,并不认为她有这个能力和胆量。
他心里再次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二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侯府不懂规矩了。”
顾晏螓首微垂,轻声道“二叔,不是我不进门,而是管家拦住我,不让我进呀!他还说,这是你的意思。我自然是不信的,这才特意守在这里,等你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儿,为我澄清!”
江平侯眼里划过一丝诧异,扯了扯嘴角,眸光阴沉无比。
他道“的确是管家的失误。只是,这楚王的牌位……”
“二叔!”顾晏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泫然欲泣道,“王爷已经牺牲,您就让我带着这牌位回去供奉着吧!这不是什么不祥之物啊……二叔……”
江平侯“……”
尽管没打算让楚王牌位进门,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也不好做得太难看。
可这话一说出来,他就感觉那些百姓的目光就跟燃烧的火焰似的,只要他敢说个“不”字,立刻就会被焚烧得体无完肤。
这个顾晏,绝对是故意的!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许久后,才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二丫头,都是一家人,你突然行这么大礼,又是做什么?而且,你是陛下钦定的楚王妃,自然有权利决定这些东西的去留。”
顾晏像是听不出他话中的讽刺,仰起脸,含泪问道“二叔,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江平侯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如此刻这般心肌梗塞过。
也就是这时候,他脑中倏地闪过什么,双眼忽然紧紧盯着顾晏。
像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可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张脸上,除了怯弱之色,便再无其他。
难道是他小看了这个侄女?
顾晏假装看不到他的审视,心思早已转过千百回。
她这位二叔,一直都自私自利,能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低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突然间,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一头肥羊,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她抿了抿唇,沉吟片刻后,便说道“二叔,民间素有供奉请佛之说,王爷身份尊贵,可不能简单了事啊!不然,若是怠慢了王爷,就是咱们江平侯府的罪过了!”
江平侯眉心一跳,连忙道“这是自然。听二丫头这么说,似乎有了对策,不如先进府,咱们一样一样,仔细说来?”
毕竟,他虽然脸皮厚,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这些百姓观摩指点的想法。
顾晏自然不肯。
她知道,这个二叔是个爱面子的,也就只有把所有事情都摊开在众人面前,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旦如他所愿进了府,能不能得个好眼色,都还是个未知数。
于是,她又坚持说道“二叔,您的好意,想必王爷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但迎王爷牌位一事,事关重大,若是不能尽快处理好,我这心里也很不安啊!”
“迎楚王牌位,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江平侯耐着性子跟她说,“请僧人,布置供奉之地,都要花费很多精力。更何况,近几年江平侯府入不敷出,这银子调度方面……实在是……实在是……”
顾晏佯装看不懂他的推脱之词,只疑惑道“二叔,我记得,我爹娘临终前,曾经替我准备了嫁妆。只是,那时我年纪尚小,交给您和二婶来保管。既然要供奉王爷牌位,那自然不好麻烦二叔出钱,倒不如把我的嫁妆还回来,由我自己来支配吧?”
江平侯一愣,却听她继续说道“我也长大了,很快就要嫁入楚王府,那些嫁妆,实在不好再麻烦您跟二婶保管着。”
闻言,江平侯双眸一眯,万万没想到,她会把话题引到“嫁妆”上面。
顾晏爹娘离世前,的确给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嫁妆。
那时候,他们仗着顾晏年幼,就以“代为保管”的名义,把嫁妆据为己有。
也得亏有这些东西,才让他们安稳逍遥地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
如今,顾晏竟然要把嫁妆讨回去?
吃进嘴巴的东西,怎么可能还吐出来?
真是天真!
突然间,他也明白了顾晏的用意。
只是,若是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屈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眼里划过一丝冷漠,目光在周围百姓的身上慢慢划过,忽而笑了,“二丫头,你的嫁妆,自然应该由你保管。可当初大哥大嫂意外离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我好好保护你,也绝对不能因为这嫁妆而让你陷入危险境地啊……”
顾晏心头发紧,重点都在“意外离世”这四个字上面。
她想了想,说道“二叔所言有理,横竖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先回家好好商讨。”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江平侯嘴角微勾,压住心头的得意。
而后,顾晏对在场的百姓感谢了一番,便与江平侯一前一后地进了府邸。
角落里。
林逸清甩着八卦袖,好奇道“顾二小姐居然屈服了。看来,这个江平侯倒也有点本事。我说,江大爷,你确定不去看看吗?”
“看,怎么不看?”江寒舟收回视线,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郁之色。
江平侯到底说了什么,才能让她低了头?
可想了一会儿,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一抬眸,就见林逸清正吊儿郎当地晃着大长腿,他不禁拧眉呵斥“不是说好了?要去江平侯府上做客的?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去敲门?”
莫名被骂的林逸清“……”
……
而顾晏心事重重地走到花厅,把无关人员屏退后,才一脸严肃地问道“二叔,现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人,您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江平侯坐在椅子上,呷了一口茶,眯眼回味了下,才敷衍道“二丫头,该说的,我刚才不是都跟你说了吗?你还想听些什么?”
却不想,顾晏已经抱着楚王的牌位,楚楚可怜地哭诉起来,“二叔,我知道你刚才怨我自作主张,给你难堪。但我这也是为了咱们侯府好啊!”
江平侯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顾晏道“二叔可知道,我怀中的楚王牌位,是怎么来的?”
江平侯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一眼,并不接话。
顾晏也不在意他的无视,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是从西凉二皇子手中抢过来的。为了抢夺这东西,对方不惜以身涉险潜入金陵,足可见这东西有多重要。若是让陛下知道,这东西在咱们侯府手里,并且还被好好供奉着,陛下会怎么想?金陵的百姓、甚至是全天下的百姓又会怎么想?”
此刻,江平侯忘记要去刁难顾晏,甚至被她的思路牵引着,认真地揣摩起来。
片刻后,他两眼发光,激动地握拳,“这自然是大功一件!”
顾晏眼里划过一丝鄙夷,却又继续道“二叔,我之前听说了一件事儿。据说丞相以您封侯举办三日流水席之名,弹劾您作风奢靡,甚至还殃及丽妃娘娘……”
“那是荒谬之词!”江平侯坚决不肯承认这件事有错。
顾晏点头道“二叔自然不会有错的。要我说,错的应该是那些小题大做的人。但说到底,这件事的影响也不好。要想让此事翻篇,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比如说……”
“比如说,让陛下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咱们不仅从西凉人手中夺回了楚王的骨灰和牌位,还专门为它们设置了供奉的祠堂。”江平侯面泛红光道。
顾晏附和道“二叔说得有理。正因如此,我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把这事儿闹大。您想想,一传十十传百,一路传到御史和陛下的耳朵里,到时候,别人只会称赞您敬重朝廷栋梁……”
“陛下自然就不会为难侯府,为难丽妃娘娘了。”
想到这里,江平侯拊掌惊叹,连说了几个妙字,再看向顾晏时,目光也不由得柔和了一些,“二丫头,幸亏你想得长远,刚才倒是我错怪你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顾晏一脸的受宠若惊,“二叔,您这是跟我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我自然也希望侯府能更上一层楼。”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他也没有继续为难顾晏。
但顾晏与二房之间,到底还隔着江平侯夫人的事儿,除了表面的平和,私下里却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一时间,两人也心照不宣地不提起镜花河畔的事,气氛倒也还算和谐。
在多次迂回试探后,顾晏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二叔,刚才您说,我爹娘去世,另有隐情?”
“我有说过吗?”江平侯故作茫然地看着她,当看到她一脸紧张时,却又笑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件事已经埋藏在我心里多年,你既然问起,就是告诉你也无妨。”
顾晏眸光微闪,乖巧地点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江平侯却道“你可知,你的爹娘并非是病死的。”
“什么?”顾晏一脸惊讶,“那……那爹娘他们是怎么去世的?”
江平侯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当时你年纪还小,可能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其实,他们离开京城后,曾经被人追杀过,也受过伤。而来到金陵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更是隐姓埋名,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究其原因,应该是有人不放过他们!”
“为什么?是什么人如此歹毒?”顾晏暗中捏着小拳头,愤怒地喊出声来。
江平侯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你也知道,你爹曾经是正一品户部尚书,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我记得,大哥临终前曾经给你一套账册,是不是跟那个有关?”
顾晏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垂下眼睑,很果断地摇头,“爹娘从不与我说起官场上的事,也从未给过我什么账册。更何况,我当时年纪还小,根本不记得事儿,要给也应该是给二叔呀!”
她抬起头,一脸无邪地看着江平侯。
江平侯仔细地打量着她,眸光也是罕见的锐利。
许久之后,他收回视线,心不在焉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也许是真的没有吧!”
顾晏默了默,手指在牌位上慢慢摩挲着,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
她按捺住心头的复杂,起身告辞。
而江平侯也不留她,简单嘱咐了几句,就让她下去好好休息。
直到看不到人了,管家才从外面走进来,躬身说道“侯爷,二小姐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就好,你找人暗中盯着,有什么动静要及时来报。”
江平侯卸下刚才脸上的和善,神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他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掼在桌上,冷哼道“这个二丫头,倒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让你去查的,都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