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舟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不禁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居然被吓成这样?”
“没事。”
顾晏摇头,垂下眼睑,把茶杯放好,又拿出帕子擦拭掉手上的茶水。
自始至终,她的动作沉稳大方,模样又很乖巧,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种错觉。
江寒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林逸清,“这一次朝廷派出的议和大臣,都有谁?”
林逸清顿时掰起手指头数起来,“人也不算多,但都是比较重要的人物,主要的就是周洪章太傅和项驸马,然后就是礼部侍郎曾博,丞相府嫡子白文广,还有一些礼部的小官。江大爷,你一个跟犯人打交道的,问这个干嘛?”
江寒舟听到某个名字,眸光一闪,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他问,“白文广不是才刚入朝堂?怎么也来了?”
林逸清道“据说,这个人是周洪章太傅亲自选的。你也知道,周太傅素来有爱才之心,而这白文广学识也不错……”
“就一斯文败类吧?”顾晏弱弱地道。
“他才华也算出众……”
“也就能写写所谓的退婚书……”某人吸了口羊奶,补充道,“不登大雅之堂。”
林逸清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试探着问她,“顾二小姐,你认识他?”
顾晏抬起小脸,明明是简单的凝视,却无端流露出几分看傻子的意味。
“林神医,他是我前未婚夫,你说我认不认识?”
林逸清“……”
许久之后,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果真是个背信弃义的斯文败类!”
顾晏闻言,满意地点头。
但下一刻,她却笑不出来了,“可是,我看这个白文广,虽然年轻,也不简单,日后估计会仕途坦荡,前途无量啊!除了眼瞎和脑子不好使之外,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顾晏心中陡然一沉,小脸儿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或许,用阴阳眼看到的,的确如此。
她还记得,前世白文广退婚后,又娶了顾眉,背靠丞相府,又有江平侯府、苏家和宫里丽妃娘娘这三方人马明里暗里的支持,一路青云直上。
更有甚者,他在朝中的声望,直逼江寒舟这个御前红人。
但她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人前的荣耀,还有白文广背后足够变态的手段。
人前,他是翩翩佳公子,但暗地里,却经营着一条常人不能触及的黑色产业——
贩卖三到十岁的孩子!
正因如此,她的宝儿才会遭遇那么多灾难,才会造成楚王府的覆灭。
前世今生,她最恨的人里,苏晋北排第二,但白文广肯定排第一。
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冷意,江寒舟瞪了下林逸清,对她说道“你不用担心。那不过是个依靠父辈的人,坦不坦荡都还另说。”
孰料,顾晏却更担心了。
林逸清见状,顶着某人如刀般锋锐的视线,也安慰起她,“顾二小姐,他说得没错。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没必要放在心上。在江大爷面前,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他本意是想安慰安慰顾晏,却没想到,越安慰,结果越不如人意。
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愁云密布,饶是蹙眉垂首,也自有一番楚楚风情。
可是,江寒舟更愿意看到她展颜欢笑的明艳模样。
他柔声道“若是你看他不顺眼,我就找个理由,把人关进大理寺!”
“主子,你这是公权私用。”白青提醒他。
顾晏也反应过来,咬着竹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江大人说笑了。自从退婚后,我与他,就是陌路人。他是才华出众还是仕途坦荡,都与我无关。”
说完,她就放下奶杯,借口如厕,暂时离开。
江寒舟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对白青说道“你去查查,那姓白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去!”白青摇头。
江寒舟挑眉,“你说什么?”
白青委屈巴巴地说道“主子,她不是属下的媳妇……”
话没说完,就被林逸清拖了过去。
……
却说,顾晏离开雅间后,并没有真的去如厕,而是去了隔壁的店铺。
她让半夏去买了几串小炮仗,又穿过酒楼后方的巷子,停在了几个小乞丐的面前。
她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另一手提着一串小炮仗,笑吟吟道“想吃馒头吗?”
“想。”
那几个小乞丐吞了吞口水,馋得慌。
他们好久没吃过馒头了!
顾晏指着那串小炮仗道“你们帮我做点事,我就请你们吃馒头,如何?”
几个小乞丐想也不想就点头。
不多时,顾晏才带着半夏,从巷子里出来,拐个弯,就坐在了街边卖混沌的小摊上。
这里是白文广等人的必经之路。
开道的锣声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街上的百姓被挤到了两旁。
白文广骑马在前,面容俊秀,眉眼含笑,有几分策马金陵的春风得意。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上,几个小乞丐从侍卫的胳膊底下钻出来,提着几串小炮仗,泥鳅般躲过了侍卫的魔爪,甚至还挤到了白文广的马屁股后面。
白文广看到那红色的小炮仗,顿时眉心一跳,还没停下,耳边突然炸开一声爆响。
是炮仗的声音!
他最怕炮仗了!
他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勒紧了马缰,骏马长嘶,撒开蹄子往前狂奔。
那几个小乞丐纷纷把手里点燃的小炮仗往前一丢,滑不溜秋地钻进人群里,硬是没让随行的侍卫抓住。
“少爷……少爷快停下……”
白文广脑海里还有炮仗声在噼里啪啦地炸开,自然没听到侍卫们的呼喊。
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般,手里死死地扯着马缰,一脸紧张地趴伏在马背上。
由于衙门官差提前开道,一人一马只在主街上狂奔,并没有伤到两旁的行人。
那些侍卫们正要松口气,冷不防看到前方拐角处驶出一辆马车,脸色齐齐大变。
却听砰的一声,一人一马撞上了那辆马车,车身倾斜,车盖被相撞的力道掀开,一道人影被狠狠甩了出去,又跟破布一样被摔在了地上。
“啊——”
“死人了死人了!”
“这位大人杀人了!”
周围的百姓齐齐尖叫,纷纷捂上眼睛,不敢去看这血腥的一幕。
“云纱——”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车内爬出一个人,朝着不远处鲜血淋漓的人狂奔而去。
当看到自己的女儿面目全非气息全无,杜老爷又大吼一声,双目赤红地看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白文广耳朵里终于清静,此刻回神,周围却静得有些过分。
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街上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空气中似乎飘浮着一股血腥味。
不远处蹲着一个人,此时正双目喷火地盯着自己。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估计早已被碎尸万段。
他心头一紧,被侍卫扶下马,颇是不安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随行的礼部侍郎曾博策马赶了上来,当看到现场这一幕时,整个人也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上去问“白少爷,你没事吧?”
虽然他是礼部侍郎,但早年曾得到过白丞相的提携,对白文广的态度也很恭敬。
白文广强忍住心头的恐慌,指着不远处的杜老爷父女,颤抖着嘴唇道“曾侍郎,我……我好像杀了人了……”
曾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惨白了几分。
但他很快就稳住心神,摇头道“不!白少爷,这跟你无关!是这刁民驾车冲撞了你,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是自作自受!”
“真……真的?”白文广扭头看他,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害怕。
曾博按住他的肩头,找到了说辞,他也没那么紧张,又强调了一遍“真的!白少爷,此事与你无关!就算到了公堂上,也只是刁民作祟……”
他的话,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白文广听了,也彻底回过神,目光里透露着一丝阴狠,“你说得对。这跟我无关。”
他刚才是糊涂了!
先是被炮仗吓得失了魂,又突然看到自己撞上马车致人死亡,才一时失了理智。
这会儿,已经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曾博看到他又恢复了常态,顿时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朝杜老爷走过去。
当看到地上那一滩脑浆和鲜血混合的污秽之物时,他倏地移开视线,对杜老爷说道“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朝廷大臣的仪仗?”
杜老爷跪在地上,听到这话,倏地抬起头,目光幽幽似是泛着绿光,说不出的瘆人。
被这目光一瞪,曾博心中涌出一股恐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晏混在人群里,从一开始看到杜老爷的惊讶,再到此刻对白文广等人的嘲讽,心思更是跟着转过千百回。
她静默了片刻,转身离开。
刚推开雅间的门,林逸清便打趣她,“顾二小姐,你们姑娘家如厕都要这么久?”
顾晏瞪了他一眼,也没回答,乖巧地坐了回去。
半夏连忙给她递来奶杯。
她刚要张嘴,脑海里蓦地想起刚才看到的血水,顿时把奶杯推得远远的。
林逸清诧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才问“顾二小姐,你戒奶了啊?”
“不是,”顾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他,“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出大事了!”林逸清对她说,“刚才丞相府那位白少爷的马儿受惊,当街与一辆马车相撞,直接把车里的人撞飞了……”
顾晏缩了缩脖子,惊道“那人呢?”
“死了呗!”林逸清摇摇头,“这当街横祸可真是闹大了!现在下面正一团糟呢!”
顾晏搅了搅手帕,看向江寒舟,轻声细语地问道“江大人,按照本朝律例,像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呀?”
江寒舟道“按理说,杀人应该偿命。但若是无意伤人,可酌情减免。”
林逸清又接上他的话,“这个白文广,可是白丞相的独苗。死罪一免,又有他那个丞相老爹暗中打点,最后极有可能是不了了之。”
“这等杀人凶手,怎么能不了了之?”顾晏握拳,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江寒舟。
江寒舟却笑了,“顾二小姐想要本官怎么做?”
“江大人的意思,我有点听不懂,”顾晏低下头,怯生生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又岂是我能干涉的?不过,我相信大人公正不阿,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尽管这么说,但她心里十分惴惴不安。
本来,她的用意是捉弄下白文广,让他刚来金陵就受一点教训。
但在看到那一场当街横祸时,突然生出一种大胆的想法——
她想用杜云纱这个恶人的命,来让白文广这个歹毒之人受到最重的惩罚。
也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她抬起头,冷不防撞入那双深邃的眸子,身子忍不住一抖。
江大人的眼神好可怕,总感觉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被窥探到了!
越想,越心虚,她到嘴边的话也不得不咽下去。
林逸清没察觉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指着楼下的动静道“这个杜老爷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我听说在杜云纱只剩下一条命的情况下,还每天请大夫给她治疗。如今被撞飞惨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又如何?”江寒舟收回视线,神色淡淡的。
林逸清却神秘兮兮道“议和大臣刚来到金陵,还没处理正事,就已经闹出这种事情,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江大爷,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不去。”他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林逸清不理他,自顾自去问顾晏,“顾二小姐,你去吗?”
顾晏点头,她想去。
“那我跟你……”
“一起去。”江寒舟看着顾晏,“我觉得,多出去走走,有利于伤势恢复。”
林逸清“……”
有你这么双标的吗?
……
而此时,楼下早已围了一圈人。
杜老爷的车夫早在出事时,极有眼力地跑去衙门请人。
来的是衙门的捕头张远,为人仗义,最爱打抱不平。
当他向周围的百姓了解到白文广当街纵马行凶杀人,二话不说就带着一帮捕快冲上来,想要把白文广带回衙门。
白文广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曾博却已经跳出来,怒喝“无知刁民!你可知道你要抓的人是谁?”
张远一脸正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公子既然害死人,就要带回衙门处置。”
曾博怒道“他可是京城来的议和大臣,耽误了议和正事,你们有几个脑袋能担待的?”
张远手一挥,身后的跟班顿时涌上去,把人团团围住,“小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在衙门办事,就要对得起百姓。无论是谁纵马杀人,都应该下狱审问。”
曾博被这油盐不进的捕头气得怒发冲冠,“你……你怎么敢……”
“张捕头,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杜老爷哭得撕心裂肺,朝张远重重地磕起头来。
他本来想带女儿出来走走,谁能想到,坐在车里都突遭横祸。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与女儿天人永隔,这无异于要他的命。
这事儿,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顾忌着这些所谓“议和大臣”的身份,但自从家破人亡后,他就没了那么多的忌惮。
就算是赔上一条命,也要为自己的女儿讨一个公道。
张捕头心怀满腔正义,义不容辞道“杜老爷请放心,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着,就亲自冲上来,扣住了白文广的胳膊。
他本是个粗人,一双手如铁钳般,力气大得惊人。
白文广精于算计,却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两只胳膊被他这么一抓,一张俊秀的脸顿时白了几分。
曾博又叫了起来,“放肆!简直是放肆!你们居然敢这么对丞相府的白少爷!”
白文广却咬着牙,冲他摇头道“曾侍郎,稍安勿躁。正事要紧,但此事也要有个交代。就让我随张捕头走一趟衙门吧!”
转瞬之间,他已经想清楚了。
眼下众目睽睽,就算是为了他和丞相府的名声,他也不能就这么离去。
这一趟衙门,是必须走的。
但去了衙门之后,一切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整个金陵,应该还没有哪个官儿敢为难他的!
曾侍郎却急了,“白少爷,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议和事关重大,你不能沾染上这些肮脏的事情啊!若是被西凉的人知道,你还怎么参与议和大事?太傅那边都不好交代……”
“我意已决,你派人去跟太傅说一声,等我处理完就去跟他汇合。”
白文广想得很清楚,摊上这事儿,不管他怎么做,都是一个错。
为今之计,只能事急从权了。
顾晏一行人混在人群里,也跟到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