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该吃饭了。”陆芸花端着托盘进了屋子,把托盘放在桌上又快步过去挽起帐子,现在天只是微暗,犯不上点灯。
余氏蒙蒙的声音从床上响起“什么时辰了……其他人呢?”
“比往日还早些,只是今日天气实在算不上好,阴沉沉的见不着太阳,我们刚吃完饭,其他人在收拾呢……”陆芸花把小桌子放好,扶着余氏坐起又给她披上外衣,这才把桌上托盘端过来,问道“还好之前没有换被子,阿娘今日睡着冷不冷?”
余氏缓缓笑笑,接过她递过来的勺子“应当是不冷的,被子里你才换的汤婆子都还热乎呢。”
“应该?”陆芸花疑惑反问。
余氏笑着捏捏她的脸,就像她还没有出嫁时候一样“傻孩子,阿娘睡得这样沉,哪里感觉得到冷不冷?”
不知怎么,陆芸花就是下意识皱皱眉,余氏捏在她脸上的手一顿,还以为她是不喜欢自己捏她的脸颊,有些歉意地放下了。
“阿娘睡着后会做梦吗?”陆芸花重新挂上笑容,把余氏的手拉住,脸凑过去,任由她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哎呀……”余氏哭笑不得,也知道是自己误会,还是在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以后把手放下,换着手拿了勺子,好像陷入奇妙的回忆中去了“这倒是你第一次问我这个……傻孩子,阿娘既然是在睡觉自然也是会做梦的。”
“我啊……又梦到从前了,那时候我同你阿爹刚刚成婚,他还是个不怎么稳重的毛头小子。终于不打仗了,外头刚刚安定下来没多久,我们这边也渐渐来了其他地方的人,你阿爹在县城做活儿,时常听那些外乡人说起各个地方的风光景色,不知怎么就是想像他们一样去外面闯一闯。”
余氏说着轻轻笑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升起红晕,一双眼睛在昏沉的天色中也显得亮晶晶的,甚至看起来像是少女说起自己心爱之人。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以为是他要把我抛下,但我刚嫁过来,每日只敢自己暗自垂泪。”
陆芸花听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笑容,记忆里那位陆阿爹的样子还很清晰,但是陆芸花自己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很沉稳的一位父亲了,难以想象还有从前这样的时候。
陆芸花问“然后呢?”
余氏笑容更深“哪知有一次被你阿爹发现了,我坐在床边哭,他在我前面急得打转,不知道怎么才好。”
“后来你阿爹还是出去了……不过是带着我一起的。”余氏表情变得有些骄傲起来“我半点不知怎么弄,只得全然交给他做,哪知他就是能叫我们安安全全、舒舒服服地出一次远门……芸花,阿娘再没有见过比你阿爹更厉害的男子了。”
陆芸花只是跟着笑,若问比陆阿爹厉害的男子有多少?那可就不计其数了,只是在余氏心里,她的丈夫就是最厉害的男子。
今天余氏谈性很浓,说了不少陆阿爹的事情,伴着谈话居然也吃下不少东西。这些故事有的是陆芸花听过的,有的是陆芸花没听过的,一时间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了不少时间,眼见着天黑下来,到了不得不点灯的时候了。陆芸花本想着过去把灯点起来,哪知余氏伸手阻止,有点恍惚似的。
“眼见着……这么长时间了。”她喃喃,打起精神对陆芸花露出一个温柔又慈爱的笑,好像是要说什么“芸花,往后……”
才说到这她忽的顿住,似乎是听到外面卓仪和孩子说话的声音,微微垂下眼,半晌再次笑起来“往后要和阿卓好好的,人这一生说长好似也长,说短……”
沉默一下,她声音不知怎么带上点哽咽“说短……明明昨日还能说话,今日就……就蒙上一层白麻,再也见不到了。”
余氏说完有些呆愣,好一会才清清嗓子,把喉咙中的沙哑清走,也不等陆芸花回答,疲惫地合上双眼,低声说“……你去吧,阿娘有些累了。”
陆芸花被这大起大落的气氛搞得也有些恍惚,她去厨房放好托盘,差点被台阶绊倒。
好在卓仪来厨房找她,见此情景上前两步就把她扶住,托盘里的碗碟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好歹没落在地上摔碎。
“芸花,怎么了?”卓仪伸长胳膊把托盘放在案板上,胳膊轻轻揽住还有些失神的陆芸花,关切道。
陆芸花这会儿才算是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阿娘刚刚说起阿爹,我总觉得她说好多话都……很奇怪。”
“奇怪?这样……”卓仪闻言皱眉想了想,他是相信陆芸花的,所以他细想之下也觉得余氏有些不对起来“我找阿巡说一声,托他再传个信给属下把这情况和黄娘子说一下,黄娘子医者仁心,回头我们好好感谢一番就好。”
他说着又问“之前给阿娘诊治的是哪位大夫?趁着现在还早我赶过去与他说一说,黄娘子没到这两天只得麻烦他了。”
陆芸花恍然,这才想起若是这两天有个什么……之前那位帮忙诊治的大夫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虽说没能治好余氏,但也把她从濒死中救了回来。于是忙给卓仪说了地址,因着这位大夫也走夜诊所以现在过去也不算太过失礼。
“但是……现在天气实在不好,明日再去吧?”陆芸花听着呜呜的风声,有些迟疑。
卓仪轻轻笑了“又不是泥捏面做,这点风不算什么……我快去快回,要是到时间你先睡就好,点着灯不安全,吹熄了再睡。”
说到这又想到什么,叮嘱道“今天冷,记得放两个汤婆子在被子里。”
陆芸花没有再说什么,只拧眉“嗯”了一声,提着灯目送卓仪消失在夜色中,背影很快就被黑色的夜晚吞噬。
看着孩子们睡下,把家里收拾收拾,睡前又去看了看余氏,一切都好,连呼雷都在自己吹不到风的温暖小窝里面睡得很香。
陆芸花点了灯,抱着个汤婆子像卓仪一样坐在床上等着他回来,她手里拿着针线,但看那神思不属的样子就知道手里针线根本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
“怎么还不回来?”
夜更深了,陆芸花觉得卓仪已经出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有些后悔叫卓仪这时间出门。
突然间,她听到外面大门开启的声音,她几乎瞬间跳下床套上外衫,趿拉着鞋子就往外面冲。
她急急往外走,差点被鞋子拌着摔倒,打开门就和风尘仆仆的卓仪对了个正着。卓仪显然没想到陆芸花这时候还没睡,还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因为身上都是土,只得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快进去,冷……我去洗漱一下,身上都是土。”
心中好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陆芸花绷了一晚上的脸也不由带上一个笑“浴房有热水,还热着呢,我刚刚放进去的。”
“……好。”卓仪心里软乎乎的,难免因为这个感到一些愉快,又催促她进屋“我知晓的,你快去床上。”
“嗯!”陆芸花这才感觉身上确实冷飕飕的,又赶忙趿拉着鞋子回了屋,一股脑钻进被窝,冷得打哆嗦。
好在很快卓仪就回来了,他因为运动和清洗身上比往常更暖和,一进被窝陆芸花就觉得简直是身旁放了个炉子。
因为头发里都是沙土,尽管现在很晚了,卓仪还是拆开洗了洗头发,此时拿巾子擦着发丝,一边说起刚刚都去做了什么。
“我去同那位大夫说了一声,他说有什么事情找他就好,这两天他就不出诊了。然后我又顺路去了一趟阿巡手下那里,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陆芸花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追问“什么好消息?”
卓仪把半干的发丝往后面拢了拢“说是黄娘子知晓我们很着急,已经在加快速度赶过来了,明日后日大概就能到家里。”
“真的?!”陆芸花“腾一下”坐起,惊喜几乎要溢出眼睛。
卓仪忍不住笑了,点点头“真的,明后日。”
“太好了!”陆芸花一拍手,兴奋地说“那我明日就得好好收拾一下给黄娘子的房间才好!”
“嗯,那今日早些睡吧。”卓仪给她拉了拉被子,她笑着顺势躺回被窝,眯着眼睛小声说“我已经睡着啦。”
卓仪脸上笑意更深,只觉晚上这冒着风的一程也不算什么,毕竟能叫她放下这件事变得高兴一些也很不错。
又是一夜无梦,陆芸花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先去看了余氏,她和往常一样睡得正香,便去收拾给黄娘子的干净屋子。屋子许久不住人了,突然要收拾到能叫人舒舒服服住下来的程度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陆芸花满头大汗忙了一早上才算是忙完,早餐都没时间做,吃的是卓仪做的手切面配昨晚的高汤。
终于把屋子收拾好,陆芸花笑盈盈去余氏屋子想与她说一声。
“阿娘、阿娘……”陆芸花伏在床边,唤了许多声也不见余氏醒来,脸上笑容随着呼唤逐渐僵硬成了一块石头,心跳声越来越大……阿娘平日里睡得再熟也没有这样叫不醒的时候!
她心脏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几乎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感觉……推着余氏的手不禁更用力了些。
“阿娘!阿娘醒醒!阿娘!”
陆芸花放大了声音,心中念头纷乱,原来是这样……昨晚不对劲的感觉原来是这里来的,阿娘昨晚就有自己会一睡不醒的预感了!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引起了外面的注意,一时间大家都慌张地冲进来,不需要说明,卓仪和白巡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阿巡你去找这位大夫,我去带黄娘子过来。”卓仪瞬间做出决断,白巡也毫无异议,“嗯”了一声转头就走。
以黄娘子他们的脚程现在应当已经上了陆路,卓仪只要迎上去就能遇到,况且卓仪身法体力皆好于他,若是想带着黄娘子快速赶来……非卓仪不可。
“阿卓!”陆芸花已经控制不住眼泪了,恍惚间一次次送走外公外婆的回忆似乎与现在重叠,她眼前模糊一片,好像听到了卓仪的声音,但是已经无法明白他说了什么。
“……照顾好你们阿娘和阿婆。”卓仪面色更沉,郑重对阿耿叮嘱,看他忍着泪水用力点点头。
他才往外快步走了几步,却猛地转回来,单膝跪在床边脚踏上,把无助的陆芸花拥进怀里重重抱紧,沉声道“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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