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瑏
张行颔首不及,这种讯息停留在这個层面,也就到头了。
“伱还准备科举嗎?”张行想了一想,继續来问。“我看你如今已经渐渐担起了家里的生意……”
阎庆终于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这次圣人出巡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便是我們北市这边也因為大长公主一家忽然整個没了,闹得半個市都破了产,不做相关思量是不可能的,而且老父年纪也渐渐大了……不过,三年一开科,眼瞅着只有两三個月了,准备了那么久,终究还是不甘心。”
最后一句话才是根本,张行听到后立即颔首:“若是这般,無论如何我都努力引荐你去一趟白府……但即便是英国公,谁也不敢彼時还在任上,何况是我……所以,这话只是半张包票。”
阎庆再度失笑:“三哥總是不喜欢打包票,但總能帮上忙,这话上次便过一回,如今局势一垮,还要再来一回……那我也只能再應一回了,此事能有三哥这番话就足够了,实际上,莫这個,便是科举还能不能按時开都没人晓得。”
张行再三點头:“关鍵是,谁能想到,你以為局势垮到头了,却總能再往下垮呢?我都不知道眼下还是不是最糟糕的。”
阎庆只能苦笑。
就这样,與阎庆交代完,张行本欲再去找李定……但不知為何,可能是之前在巡视路上見过太多次,此時反而提不起兴趣,尤其是人家夫唱妇随的,看了平添心堵。
于是乎,张行先去逛了北市,然后出北市南门,便顺着洛水便做折返……走不过数個坊市,也就抵达了承福坊南门,这個時候,他本欲归家,但目光掃过一侧的新中桥,却又心中微动,然后鬼使神差一般扶着腰中刀轉身向南,过了洛水。
并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的修业坊。
坊吏他不认识,路上擦肩而过的凈街虎他也不认识,甚至坊内布局都發生了改变——昔日庐陵张氏的宅邸,如今早已经被切割成数块,最大一块是一位侍郎的住所,很显然,當日刑部张尚書死后,虽然表面上是因公殉职,圣人也給了极大的哀荣,但不耽误庐陵张氏这种南方二流世族彻底失势,不能立足东都。
當然了,现在回头去看,不定算是因祸得福。
除此之外,昔日以干凈、严整闻名的修业坊北半部,如今也明显变得混乱和潦草起来。
张行一路行来,多有闲汉三五成群往来,地上积雪并不厚重,却也凌乱無人管,大多数人只是清掃了自家门前,不像洛水以北的坊市,多少还能联通巷路。
尚未到十字街口,张三郎便彻底丧失了继續前行的动力,而就在他准备折返的時候,忽然間,身侧當街一门被拉开一条缝隙,然后一只明显是女人的手伸出来,將一個青帝观中的平安符挂到了门环上。然后,这只手宛如怕冷一般立即缩了回去,却又没有將门重新关上,反而留着一条缝隙,保持了虚掩的姿态。
张行盯着门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又或者,他其实一开始便醒悟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但不敢相信罢了——昔日勉强算是中产人家往上的修业坊,而且是最地道的北半部,还是临街之地,居然堂而皇之出现了暗门子。
想當年,自己刚来修业的時候,还曾经听过凈街虎同僚分析过,為何修业坊的私娼生意少,為何只能挨着角落设立。
张行在这道门前站立了许久,引得许多往来男女的侧目,若非是腰中挎着弯刀,挂着一条黑绶,只怕早有人指指點點,暗中笑他有淫心没淫胆了,还耽误人家生意。
就这样,张行看了许久,终于在这里結束了今日的旅途,選择折返,然后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家中。
并在晚饭后等到了白有思。
“你跟司馬二龙了?”白有思怀抱长剑,突兀出现在了院中,直接朝屋内發声。
“了。”正在自己屋内案上欣赏今日字画的张行从容做答,甚至连头都没抬。“屋里有熱茶,常检自己来倒。”
“你知道回来后我都去干嗎了?”白有思入得屋内,放下长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来。
“無外乎是公事私事,或者公私兼有之事罢了。”张行看准時機,毫不犹豫的將自己之前制作的小印盖在了身前画作的空白處,也不知道跟谁的毛病。“反正你是要做事的……不像我,渐渐只能想事情,人越来越怠惰。”
白有思捧着茶杯微微摇头:“那你能想到我到底去做什么了嗎?”
张行想了一下,终于认真来问:“公事就不了,私人的话……是都中或者他處故人谁遇到什么麻烦了嗎,譬如温柔坊的几位?还是南阳的那位师兄?又或者是太白峰恩师有召?”
白有思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對方:“我大概能猜到你能想到,但你居然全猜中了。”
“將心比心,外加凑巧罢了。”张行打量着自己的画,言辞随意。“我回到都中,第一反應就是担心自己认识的人忽然就没了,或者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呢?我认识和在意的人里,除了常检你們几位外,其他都是贫贱之人,要么干脆没遇到事躲过去了,要么可能连踪迹都没法寻找……倒是常检你的故交里,颇有几位能扯出一些事端来。”
“譬如温柔坊里的几位都知?”
“譬如温柔坊里的几位都知……看起日进斗金,但其实不过是雨打飘萍罢了,想要撒手,想要全身而退,除非有你这种爱管闲事的贵人去插一手,否则只能被人敲骨吸髓,吃干抹凈……她們一旦离了欢場,一個地痞流氓,乃至一個仆役都能捏住她們。”
“你这话,宛若亲眼看見一般……不错,安二娘和大小林两位都知想走人,結果安二娘前脚卖了楼,后脚就在温柔坊里被人一夜間偷得干干凈凈;大林都知带着钱先往西都走,准备在关西安家,結果在潼关道上遭遇了劫匪,死在了當場……小林都知心细,甚至不敢声张,一直等到我回来,才偷偷遣人給我留了信,我亲自去查了才知道,竟是她家的仆役路上起了歹心,但她家仆役带着钱走,又被潼关守军發觉,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便直接杀光了示众,钱财却一分都拿不回了。”不知道是不是成丹期的特质,白有思语气显得很平淡。“我杀了一個為首的贪财军官,回来杀了一個温柔坊的帮派首领,替小林都知拿到了一些钱,让她随着我家车队去关西了。”
“那南阳伍氏兄弟呢?”张行沉默了片刻,直接換了话题。
“听到云内之围后,公开扯旗造反了,还打出了诛昏君的旗号。”白有思眼皮微微一跳。“伍惊风那厮跟我,他觉得既然要做事,總得有些光明正大的东西,不能老是指望投機取巧。”
张行摇了摇头,也不晓得这又是谁給这位灌的鸡汤,反正不关他的事。
“至于恩师那里……”白有思嘆了口气。“你應該知道他找我要什么吧?”
“當然猜得到,塔都塌了,如何猜不到?”张行不以為然道,却又忽然扶着桌案抬头。“也怪不得常检这么忙……还有一事,令尊是不是准备等大金柱一修完,就去做太原留守?”
白有思丝毫没有疑惑:“就知道瞒不住你……刚一回来,跟家父讲了途中经歷,家父便东都留不住了,應該去谋個西京留守……幸亏大金柱还算顺利。”
“他想得美。”张行丝毫不給英国公面子。“白氏不可能做西京留守,也就是太原现在乱成一团糟,需要有武名且家世足够的大人物去收拾烂摊子才有可能如此……令尊一开始就是想做太原留守的。”
白有思缓缓點头,然后啜了一口熱茶,復又缓缓来问:“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是……但没证据。”张行收起自己的書画,从容做答。“我也是司馬二龙来找我后想到的……南衙诸公执掌国政,不可谓不重,而其中,凡是新晋一党,其实名声都不太好,反倒是一群老臣,也就是守舊一党,素来有些名望,直到近来才渐渐無用,或者沦丧……可他們怎么沦丧的呢?咱們亲眼所見,还不是跟司馬相公一样,被这位圣人逼的?所以反过来想,那么所谓新晋一党,十之八九是知道圣人脾气,所以早早就不愿意触霉头,逢迎着圣人性情来,这才名声不好……”
“你是我爹早年便随圣人, 早該知道圣人的性情,所以有些事情他早有预料……甚至是推波助澜,是也不是?”白有思主动替张行到了关鍵。
“不是。”张行將書画放到了木匣子里,喟然發问。“我只是好奇,令尊在你家三辉金柱前的那盘棋,到底是跟谁在下?跟天嗎?事到如今,可曾胜天半子?可若是胜天半子,又是拿什么做棋子呢?”
白有思难得色变。
“只是個猜想。”张行忽然失笑。“常检不必在意……對了,我跟李四郎商議好了,回来就要跑官的……常检觉得我能做個郡守,让令尊刮目相看嗎?”
白有思正色起来,却显得有些没好气:“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