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皱纹密布,瘦似枯枝,薄薄的皮肤下便是高高隆起的血管,映着雪亮剑锋,尤其简华握剑的手在颈边来回颤抖,令众人心头一窒。
“夫人不可!”
“夫人快放下!”
几个声音接连喊道。
晏诗亦是不敢置信,连剑从自己手中被老妇夺走都忘了追究。自己如此对她,她竟然以死相逼,迫薛鳌放人。晏诗搞不懂这妇人究竟是何心思,竟一时回不过神来,直愣愣的看着她,突然有种薛璧护着自己的错觉。
简华握着剑,口中说道,“放她走,否则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薛鳌不知怎的气息骤变,宛如一潭冰封的湖水,寒得彻骨。“你确定要这么做?”
简华第一次看见薛鳌这个样子,陌生得令她害怕,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又重新被她握住。
牙关打战的坚持道,“放他走。”
薛鳌眉眼好似瞬间被怒火染红,额上青筋直跳,尽显乖戾之色。好似下一刻他便要化为厉鬼扑杀上来。此刻他犹自死死的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情绪,“我说最后一次,放下剑,回来。”
简华终于领略到,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带领薛家的虎狼侍卫做出那些令人畏惧的行动的。她不禁手,连双腿,全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下意识的往后退去,直到意识到这是个好办法,于是枯枝般的右手突然强势的抓住晏诗手臂,将她随自己一步步向身后的角门处退去。
只要晏诗离开,她和薛鳌自然也就不用在面对如此对立的局面了。她脑中无意识的想道。
可惜薛鳌怎会如她所愿。
薛鳌见她如此执迷不悟,不再压抑的怒火几乎让风里的寒气瞬间一扫而空。
他看向简华的神色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失望,充满了憎恨!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就是你偷偷将阿姐放走,父亲逼问你她的下落,你也是像现在一样以死相逼。才害得她现在如此下场,如今你又要旧事重演么?你是不是只会这一招!”
“若不是大家顾惜你的性命,死便死了吧,谁在乎!”
简华没想到会听到薛鳌这样的一番话,字字听在耳里,宛如锥心,脚下一个踉跄。
晏诗却愣在了一旁。
她呆呆的看着薛鳌,忽的转头盯着简华,看着她踉跄,又重新站稳。
“他说的,是真的?”
晏诗怔怔的问。
模糊细弱,消散在风里,谁也没有听到。
两行浊泪自简华脸上缓缓淌下,她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终究还是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你是恨的。你恨我让你失去了你姐姐。这么多年你都不说,待我如从前,我以为你想通了。可我感觉得出,你还是恨。你不说,我就天天说服自己,我的感觉是错的。你能够明白我的苦心。没想到……你果然还是恨了,恨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辛苦?”
“是!没错!很辛苦!但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若不是你帮她逃跑,她怎么可能逃得出薛家!”
“不,你想错了,我恨你一点也不辛苦,你比我更痛苦。每当看到你自我折磨,我就快意得不得了。你只知道恨人的辛苦,又怎么会知道,想念一个人的辛苦,比恨还要辛苦千倍!万倍!”
简华痛苦地佝偻下了身子,好似心被人狠狠攥成了一团。她泪流满面,几乎说不了话,依旧努力地喘息,张口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就忍心么?”
薛鳌恨恨道,“你不陪我,也不让人陪我。我身边除了下人就是老师,还有不怀好意的叔侄兄弟,这些你管过吗?你只知道她的喜怒哀乐,那我呢?我呢?”
轮椅的左边扶手在薛鳌的掌下吱呀作响,横在膝头的白驹剑发出挣扎的嗡鸣,他鹰一样飞扬的眼中如今满是苍凉,仿佛深秋的旷野。
简华失声痛哭,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冲着薛鳌颤颤巍巍的一鞠躬,再鞠躬。
直到有人扶住了她。
简华隔着泪眼转头,发现是晏诗。
“对不起,”晏诗颤声道。
简华没去想为何他的声音里也带了哭腔,甚至没去管他为何突然道歉。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于是又转过头来,对薛鳌恳求道,“鳌儿,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终究是我的错。但他是无辜的,你放了他,以后我天天陪你,好不好?”
薛鳌“嗬嗬嗬嗬”笑了起来,胸腔里透出的声音宛如鬼哭。又似仿佛有只鬼手在耳膜上挠了又挠。
“太迟了。”
薛鳌笑得苍凉,“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
“刚刚,是最后一次。”
说罢笑容尽泯,剑鸣亦绝,薛鳌目光骤然冷却,吐字如霜雪
“给我。”
“拿下!”
众人心头雪亮,简华自囚深院三十余年,自然不是拿下她。只是,不必顾惜她。
薛家高手闻言士气大振,不必担心投鼠忌器,刀锋大展,身法尽露,简华身前那名甲士面上更是露出了狞笑,因为他离得最近!
倒转刀口便势若奔雷挥向前方,斩向简华身侧的晏诗。
简华长大了嘴,愕然望着身前的刀光,凌厉刀气扑面而来,虽不是冲她,却也难免连带受些皮肉之苦。可她却愣是没有反应过来。
也许比起面前的寒刀,薛鳌的言语更令她绝望心丧。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竟然恨她至如此地步,连她的性命,也不值一顾了。难道这么多年,她真的做错了么?
刀气袭来,群凶毕至,她才突然发觉这一切是何等的荒谬。穿过重重刀影,视线茫然地落在薛鳌身上,曾几何时,自己儿子已变成如今模样?又是谁,在他们母子之间,划下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简华怔忡着,在情感的波涛里上下浮沉。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谢谢你,外婆。”手中顿时一轻,辟水被它的主人再次握在手里。
简华不妨被这个陌生的称呼砸中,刚想问,“你叫我什么?”便见晏诗已飞速离开自己的身侧,转身向角门处杀去,刀剑亦随之远去。她身边顿时安静而空荡。
目光追随着那个刀丛剑林中的年轻身影,有一个答案在心里越长越大。
不如简华还有空余去厘清思绪,晏诗深知,这是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她没功夫去思索别的,她的动作必须非常快,快到连思绪也赶不上的程度。此时她距离角门不足十丈,围墙更是不足八丈。
而阿雀已自薛鳌身后杀来,尚在路上,前头包围处的高手已经汇集。
不能等他过来了,阿雀双锏势大力沉,出手如雷霆,非是老七之辈所能比肩。更遑论随时准备出手的薛鳌。时机仅此一瞬。
辟水剑格住眼前短刀,身形一转,将那甲衣侍卫拧住,腰马合一,真气一吐,猛地将他甩向急急赶来的阿雀,再顺势一个后弯,避开侧方一柄长剑横削,弹起时脚尖往一柄斩向她双足的剑锋上用力踏下!
人顿时如鹤羽飘摇,跃上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