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神色为难地看着少年。
公西仇看到这架势便知道出问题了,他佯装调整坐姿,将跽坐改为非常散漫无礼的坐姿,身形歪斜,重心倚在矮桌上。深色劲装下的肌肉已经“蓄势待发”状。
沈棠直接坦白“那时候,你阿姊抱着他坐在路旁,我原以为这孩子是生了病,还有一口气,便想着过去看看。谁知脉息全无,才知他已咽气许久。肚子硕大,应是被观音土憋死的。你阿姊问我要不要买,我瞧她神志不清的样子,实在可怜,便出钱买了下来,买回去后好生安葬了……以上这些话绝无半字虚言!若你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你外甥坟茔所在。”
随着她的讲述,少年眸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并无任何怀疑、暴怒,显然是有一定心理准备。他叹道“阿姊一家就这么点儿血脉,原以为能找到他,将他好好抚养成人,辗转打听到沈君的消息……没想到会如此……”
怪只怪他回去得太晚。
怪不得其他人。
少年为何不怀疑沈棠的话?
自然是因为他回去后,看到浑身骨瘦如柴,唯独肚子硕大的阿姊,才知家中遭了什么难。一家五口,除了外甥,其他人俱是一样的死相。少年对外甥还活着报以一丝希望,但理智又告诉他可能性不大。
外甥年岁太小,两个比他年长的都夭折了,他能撑到被有好心人买走抚养?
沈棠的回答让他悬吊已久的心落了地,只是那沉重的响声让他失落难过……
“节哀。”
沈棠只得如此宽慰。
公西仇听完,也大致明白里头的经过,忍不住哪壶不开提哪壶,神色略带不满和指责,问道“你好歹也是个武胆武者,连庇护几个普通人的本事都没有吗?”
沈棠白了一眼公西仇。
道“外界跟你们一族风俗不同。”
在公西仇的族群,婴孩一般是由母亲和娘家舅舅一起抚育的,族人住得近,互相照应很方便。但在外界,女子嫁到婆家,少年作为小舅子不可能也跟着嫁过去啊。
即便想庇护也有困难。
少年好脾气地没有恼怒。
只是默默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其实这事儿还真怪不到他的身上。
少年运气好,还在孩童时期就被人发现根骨,收走当了徒弟。因为家中出了个武胆武者,无形中也给家中父母姊妹脸上添光,她的阿姊还因此找了门极好的婚事。
男方算是临近村落的富户。
少年三年回一次家,每次回去都看到家人过得不错,连四宝郡被郑乔第一次攻陷,家人也都及时逃难。这几年下来,除了生活条件不如以往宽裕,其他都好。
家书也是报喜不报忧。
少年便安心学到小有所成才出世。
刚出来就听到四宝郡有彘王叛军肆虐,这两年庄稼收成不好,老天爷也不赏脸,他心中一个咯噔,一边打听一边回家。回家才知家中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双亲在逃亡路上被恶霸勒索逼死,他含泪将他们尸骨重新掩埋入土,又去寻阿姊。结果找到的时候,简陋破屋中尸臭冲天,往日明眸善睐的阿姊宛若一具行将朽木的枯骨抱着肚子,蜷缩在已腐烂的丈夫身边。
少年刚从双亲亡故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又被破屋中几具尸体打击得肝心若裂,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阿姊还有一口气,喝过热汤之后,精神头明显好转起来。
少年却知这是回光返照。
阿姊神志清醒着告诉他小外甥被好心人买走,过上好日子,倘若有缘就帮忙照顾一下。口中絮絮叨叨描述那位好心人的样貌、穿着、声音,浑浊的眼睛满是感激期待。
她感激沈棠的好心,期待儿子能过得幸福,并且在这种幸福的期待下咽了气。
少年安顿了阿姊一家。
自此走上寻找外甥之路。
短短几日失去了全部的血亲,少年内心的悲愤积郁心中,难以发泄。他强撑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到处打听沈棠的零碎消息。凑巧又碰上逼死双亲的恶霸欺凌妇孺。
少年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崩断。
一拳接着一拳将恶霸脑袋打成了浆糊,最后被抓,被流放。流放途中听差役说起河尹浮姑郡守,少年意外发现此人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暴起打伤差役逃了。
结果又饥又饿昏倒,被公西仇捡走。后者听他要找河尹郡守,二话不说,答应带着他一起上路。少年安心留下来给人当个临时马夫,权当是报答公西仇的恩。
“也是个身世坎坷的。”沈棠怜惜地看着少年,“你有去处吗?若无去处的话,不妨跟着我?回头再将你外甥坟茔迁来。河尹地方虽小,但也算一处容身之地。”
少年抿着唇,似乎在迟疑。
他原先投奔沈棠是为了名正言顺照顾外甥,但现在外甥没了,他不一定要留下来。只是沈棠的邀请戳中他的软肋,心下动摇。
公西仇道“有甚好犹豫的?”
少年看着他道“跟着家长更适合。”
公西仇也是武胆武者,直觉告诉自己,这位非常强,硬碰硬也未必能撼动对方。
相较之下,沈君就显得过于斯文柔弱。
公西仇却不欢迎他。
用微不可察的声量嘀咕道“跟着我?连哪日暴毙枉死了都不知道……
他拍着少年肩膀,朗声笑道“我敢拍着胸脯跟你保证,玛玛绝对是世上最好的人。你错过了她,必会后悔终生的。即便你现在跟了别人,兴许以后还是要跟她,搞这么麻烦作甚?还不如一步到位,你说是吧?”
少年“……”
他并不是很相信。
但从沈棠买下一具尸体,只为宽慰一颗慈母之心,这一举止来看,这确实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对有识之士而言或许不是明主,但对于庶民而言却是天大好事。
良久,少年道“吾姓鲜于。”
“咸鱼?”
少年没听出来问题。
只是作势臣服状“鲜于坚。”
“愿听沈君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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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此行还真能捡回来一名武胆武者,还是棵好苗子。”私下,顾池与沈棠说笑,“看样子,郎主的白日梦没有白做。”
沈棠撇嘴“调笑够了?”
顾池识趣止住嘴。
沈棠让虞紫去找一套干净的衣裳给鲜于坚送去,这也是自己的部下了,待遇要跟上,最基础一点就是拾掇个人卫生。
“呈递给章永庆的拜帖准备好了?”
沈棠这次出差时间有限。
草台班子人太少,几乎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她在外墨迹太久,窝里的几个文心文士该造反了。她打算速战速决,尽快解决这边的事情。公西仇也跟她差不多的心思。
第二日,约好了一起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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