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阮元便再次来到了广兴寓所之前,进了门后,只觉房中陈设、纸张样式,竟与上一日无甚区别,也不知一天的工夫,广兴和他的下属到底做了什么。反倒是广兴看起来尚属客气,见了阮元,主动上前问道“怎么样,阮侍郎,想好了没有?咱们这出差一次,总也不能让下面的人吃苦受累不是?”
“所以,广侍郎的意思是,想让我出钱给他们了?”阮元也不再客气,正面问道。
“哈哈,阮侍郎,你还是很聪明的嘛?”广兴看阮元终于明白了自己意思,也抚掌大笑道“其实啊,您早些领悟了我的话,我看这件案子啊,早就办完了。你看,马中丞的一千两银子,已经送来了,阮侍郎,我记得您也做过六年巡抚,怎么,您可不能瞧不起下面这些办事的弟兄啊?”看起来,广兴不仅想着让阮元出钱,而且阮元若是出钱少于一千两,可能广兴都不会善罢甘休。
“广侍郎,他们到底缺多少东西,你要我们出这么多钱来补贴公用?若只是缺些纸张饮食用度,我可以贴补一二,可你这样狮子大开口,试问将来若是外人知道了,他们要如何信服啊?”阮元听着广兴一张口就是一千两银子,自然有些按捺不住,便想与广兴理论。
“阮侍郎,你当这开封是什么好地方吗?”广兴依然不知收敛,仍与阮元辩道“我告诉你,他们平日在京城当差办事,苦是苦了点,可那毕竟是京城啊?这开封满地都是水坑,北面那黄河比这座城都要高,也不知哪天一不小心就要倾泻下来。让他们来这里办事,你不再加点钱,那他们凭什么给你卖命啊?平日纸张要用钱,饮食要用钱,出行费用能奏销的也就一半,您再不多帮帮忙,这案子还有谁能办啊?再说了,这河南大小官员,我看最不清楚这件事的,也就是阮侍郎您了,您想想,若是您五六日前,或者半个月前,就想清楚这其中因由,早些把这一千两银子出了,或许咱们现在啊,已经在回朝廷的路上了,耽误他们这许多日,难道还是我的错不成?”这话说得出来,竟似原是阮元不懂规矩,才连累了这许多办案吏员,多在开封耗费了半个月时间。阮元心中自也恼怒,若他不是平日涵养深厚,说不定已经和广兴对骂上了。
“广侍郎,你……你怎得变成了如此强词夺理之人?”即便如此,阮元也终于克制不住,对广兴怒斥道。
“阮侍郎,这不是我强词夺理啊?”不想广兴还有借口“您为什么不这样想一想呢?要是当日那黄明歧陈钟琛之事,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让他们过去了,那这件案子也早就办完了。现在嘛……哈哈,你看。”说着,广兴又向另一侧的两个箱子一指,道“黄明歧的五百两银子,陈钟琛的一千两银子,也都到我这里了。他们可要比你聪明啊,你问过他们次日,他们就主动到了我这里,说咱们办案不易,愿意出资相助。阮侍郎,你说我这……一边我收了他们的钱,一边你不由分说要求弹劾他二人,对这些下吏你又不愿出一两银子接济,我还要相助于你,这于情于理,好像都说不通啊?”
阮元听着,也直觉眼前一片黯淡,似乎自己弹劾黄陈二人之事,反倒已经把自己逼进了绝境。如果自己不给广兴送这笔钱,广兴看来是一定不会帮自己了,可即便自己撤回对二人的弹劾,就能解决这时的问题吗?自己弹劾二人之事,河南大小官员知情,这些吏员也都知情,随时可能把这件事透露出去,那样还不如花钱免灾。总之,给广兴主动“献金”,或许已经成了这时最不坏的选择。
广兴看着阮元神色越来越不对劲,也对他笑道“阮侍郎,怎么看你的样子,这出一笔钱,就跟要你去行贿一样呢?这种事啊,平日不过称之为‘馈遗’、‘捐纳’,本就是礼尚往来,聊表心意之事嘛?阮侍郎,现在这时节,若是这些银子您都一毛不拔,那还能干成什么事啊?哈哈。”
阮元清楚再与广兴争辩也是无用,只得先辞退了广兴,自归自己馆舍之内去了。几人听了广兴之言,这时也都鸦雀无声,毕竟广兴才是正印钦差,若是他这一关过不去,这件案子最后也很可能草草结案,到时候阮元所发现的河南弊政,也同样得不到任何解决。
沉默许久,杨吉也率先开口道“伯元,二位相公,难道咱们……就真要给那广兴银子,他才能办事不成?”
“还有什么办法呢?”王引之也不禁感叹道“这事说起来,也不是老师的错,老师也是一心想着,要革除这河南账目之弊,却不想……不想早就中了广兴的圈套。皇上那边我也清楚,估计这件事就算咱们报给皇上,过得一年半载,他广兴还是广兴。到时候万一他变本加厉,又来倾陷老师,那又要如何是好?总之,现在最不差的办法,可能也就是破财免灾了。”
“那……连皇上都管不了这广兴了吗?”杨吉对于几人商议之中,竟一直在忽略嘉庆,也明显发现了不对劲。
“杨吉,难道皇上那边,我们就没考虑过吗?”孙星衍也无奈道“只是这广兴在我看来,其奸诈之术,更甚当年和珅啊?杨吉,我们可以找皇上揭发广兴,可我们总要有证据吧?这也是那广兴最为无耻之处了,若说和珅是爱财如命,这广兴就是滑不溜手啊。在山东的时候,我就查过他用钱底细,却发现他把大半所得银钱,都用在了公费之上,你说他怎么用?所有吏员当差办事,用笔用纸,他全都要挑最好的,用纸稍有不合规矩之处,直接就要换纸。属吏出行,必用最上等的车马,平日饮食用度,更是极尽奢靡。又或者,属吏自己取了银子去,他也不管不顾。哼,自己用钱丝毫不知俭省,到了我们面前,却一个劲的说用度不足,让我们协助公费!可反过来说,也正因如此,想抓广兴的把柄,却要比和珅难多了。他把那么多钱都用了出去,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就算我们弹劾他滥行勒索,若是皇上真的查下去,很可能他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银子,真是一个死无对证啊……所以我来之前,就只盼着伯元办事小心,千万不要和广兴有任何瓜葛,否则只要被他缠上,后面的事就难办了。可没想到,竟还是……”只是孙星衍也清楚,阮元力主彻查黄陈二人,这件事怎么说也是彰明法度之举,却也不能说阮元错了。无奈之下,竟也再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得仰天长叹了。
“渊如兄,看来,小弟这次,又要做一件对不起渊如兄的事了啊?”阮元也对孙星衍苦笑道。
“罢了,若只是给他些银子,还能把河南的案子办了,伯元,我倒是也不该指责你什么。可是啊……”孙星衍也清楚,阮元即便真的出了这一千两银子,也并非纯心贿赂广兴,所以也不愿再行责备,可想着这些年控案之事,却也不由得感慨道“皇上力查京控,本是为了让下面百姓能够伸冤,下面官员贪贿之事可以及时上闻。却不想……现在的京控,竟被这些小人钻了空子,成了他们大肆铺张、公开滥用国库公帑的借口!你们说这世道,究竟何时……何时才有重现清明的那一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