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爷讶然,下意识挠了挠头,颇有些心虚地轻声道:“市井间都是这么干的啊……”
窦红莲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道:“我竟不知这鹅也是吃肉的,你这法子我们也都能看明白,只是为何用猪肝最好?”
刘屠狗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俺做过屠子,专干杀猪割肉的买卖,隔三差五给隔壁卖鹅的帮把手,用猪肝用惯了,其实呢,换做猪心猪肺也是一样的……”
窦红莲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不由得哈哈一笑,摇着头揶揄道:“怪不得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要我说,你这一棍子可比灵山那劳什子的天人一剑爽利多了。”
她这一笑并无先前那股子魔门孕养出的乖戾之气,也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扭捏作态,反如男子一般直来直去不加掩饰,倒显得格外清爽澄澈,一如晨曦朝露,唯独这说出口的话堪称离经叛道,颇见女魔头的风范。
吴碍倒是不以为忤,莞尔一笑道:“身为屠户杀生无数,出手时却丝毫不萦绕于怀、唯留一片赤心,天下万千屠子中都未必能找出一人。有此禀赋,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一刀杀却善恶心。师弟,你先前要以刀问我善恶之外、何谓是非,那方才你下手时,心中可有是非之念?为救一人而杀一鹅,是是、是非?”
刘屠狗闻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还是摇头道:“我出手时,心无杂念,已尽忘了要救人的根由,杀便是杀,于我并无善恶是非的分别,然而这全因生来懵懂,并非有什么大智大慧。我之所以能杀却善恶心,全因机缘巧合,心中生了善恶二字,而后方能设法挥刀斩尽。然而善恶好辨、是非难平,我出山以来,所遇无一桩不是是非事,所见无一个不是是非人,心中便存了是非二字,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至今未曾杀却。”
吴碍默然,反倒是黄老太监呵呵一笑:“镇狱侯,这便是传说中的天生佛子罢,依着老朽,不论是你这徒弟还是那法十二,似乎都略有不及?”
窦红莲斜了黄老太监一眼,不乐意道:“道不同而已,我反觉得这厮是被你们这些老家伙引入歧途了,心中本无一物,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刘屠狗似乎恍然大悟,入京以来的些许郁气一扫而空,咧嘴笑道:“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了一眼仍是怯生生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方才众人打机锋谈论什么是非善恶的时候,这小太监一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向黄清水笑道:“黄总管,你瞧这孩子如何?”
黄清水瞅了小太监一眼,说起来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人也还算机灵,他心知佛门最重因果,卖这位南衙都统一个面子未尝不可,至于这小太监出现得如此凑巧,其中是否有蹊跷,自然也要查个清楚,便哼了一声道:“勉强是个可造之材。小子,回去跟你的上司说一声,就说黄清水身边缺个使唤人,要了你去当差。”
小太监唬了一跳,似是不信,紧接着脸上就露出恐惧与喜悦俱存的复杂神情。
好在他今日经历险死还生的劫难,心志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连忙跪下,朝黄清水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又跪着挪动膝盖,同样是用尽全身力气给刘屠狗三叩首,这才小心翼翼起身,弯腰抱起地上的大白鹅,轻手轻脚后退至院门,而后转身悄无声息地去了。
窦红莲冷笑道:“这还是方才那个追着鹅跑的孩子?都说魔门灭绝人性,我怎么瞧着是恰恰相反?”
刘屠狗上下打量了一番窦红莲,时间之长、眼神之肆无忌惮惹得这位窦少主横眉立目、险些就要拔刀。
他这才嘿嘿一笑,忽地冒出一句:“就冲你说俺吃饱了撑的,先前你算计我和雷烨交手的事儿,就一笔勾销!”
窦红莲气极而笑:“呦,那师侄女还得感谢小师叔您小人有大量了?”
眼瞅着诏狱南北衙新任的两位都统就要当着内务司总管太监的面火并,吴碍一挥长袖,小小院落中仿佛连天光都暗了一暗。
黄清水的苦瓜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显得更为难看了:“镇狱侯,日后怕就是这两个年轻人与焰婵争锋了,那孩子心气太高,恐怕难得善终。若真有那一天,还请刘都统看在今日结下的这个善缘份上,不求能保他性命,但求给他一个痛快。”
见刘屠狗脸上有些讶异,黄清水呵呵一笑:“看来刘都统在边军厮杀惯了,初入诏狱,还不大清楚,很多时候,落入咱们手里的那些可怜人,即便是有几根硬骨的,那也是虽不畏死,但求速死。”
刘屠狗闻言,才恍然想起,哪怕如佛道高士一般打了半晌的机锋,院中这四人在世人眼中,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大凶大恶。
他感受着黄老太监身上衰弱得几乎与常人无异的气息,心道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点点头道:“俺没什么手艺,唯独出刀还算爽利。”
黄清水点点头,笑容快慰:“这样一想,今天收下的那孩子开拓不足、守成有余,临了还能有个人给我送终。至于焰婵,怕就没这个福气喽。”
小院中一时安静下来。
远方,三道静鞭声传来,钟鼓齐鸣、百官山呼。
天子临朝,暮雨落花后的大朝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