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脚下步子微顿,停下来站住,吩咐道“去备了纸笔送过来。”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得不立即给那边递个口信过去。偏偏又赶上落雨……听着身旁的人应了是,苏彧不动声色地继续抬脚往前走去。他走得很快,面上神情却并没有太大波动。
地上的砖块松动了,露出几个小坑,里头积了水。
他一直望着前方,着了软靴的脚踩在青砖上,却每一回都正好避开了水坑。是以当苏彧走至廊下收了伞时,靴面上也不过才湿了些许而已。
檐上积聚的雨水却已如注般哗哗淌下,没一会就将廊下淋得一片湿漉。
“咿呀——”一声,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向外推开了门。里头快步走出来个着褐色衣裳的少年来,生得唇红齿白,同苏彧身边的小厮三七很是相像。
瞧见苏彧,他就迎了上来,走到近旁后压低了声音说“五爷,早前慕姑娘开的药已差不多吃尽了。”
苏彧的眉头飞快皱起,垂在身侧的手隐在袖间飞快掐算了一下,而后道“怎么会这般快?”
“小公子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吃药的时候比吃饭都多。”
“眼下是醒着还是睡着?”
“迷迷糊糊的,但醒总是还醒着的。”
苏彧蹙着眉头淡淡“嗯”了声,将手中的油纸伞递了过去,“我去看看他。”
慕家出了几代名医,但多是勤学所致,并不曾出现过惊才绝艳的人物,直到年轻一辈里出了一个慕靖瑶。
慕靖瑶小字曼曼,同贺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道长大,自幼十分聪慧,不过刚识字就知道捧着晦涩深奥的医书看,颇得慕家老爷子的喜欢,等到他从太医院里告老后,就在家中亲自教导孙女。所以慕靖瑶虽然今年才及笄,但她在歧黄之术上已很有心得。
苏彧因同贺咸交好,也就由此认得了她。
她开的药方子,很好。
药性温和不猛烈,效果却颇佳。
但到底治标不治本。
苏彧快步往半开着门的屋子里走去,蹙着的眉头不见丝毫舒展之意。方跨过门槛,他就听见里头有小童虚弱的声音喃喃喊着,“疼……”
他顿了下,放下手中帘子,朝内室去。
听见脚步声,坐在暖炕边上的年轻妇人就立即扭头向他看了来,等看清楚是他,便赶忙站直了身子,福一福道“您来了!”
苏彧望着炕床那隆起的小小一块,摆了摆手,淡淡吩咐道“下去吧。”
妇人便小声应个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却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变得更加寂静。
外头的雨声哗啦啦作响,又是风又是雷鸣电闪,吵得很。因天色陡然大黑,室内的光线也就黯淡了下去,这会还未近黄昏,桌上就已经点了灯。青瓷油灯静悄悄地立在桌子上,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来。
窗上蒙着的窗纱也被照耀得泛了黄。
苏彧放轻了脚步朝着热炕走近,到了边上坐下后,便觉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而今已是三月天,春日将逝,夏天即至,虽则夜间还带有凉意,但早没有冬日那般酷寒。怕热的人,只怕一进四月就都换上了薄纱。但这间屋子里,闭着窗,烧着炕,几要将要捂住一身大汗来。
炕床上铺开的,亦是厚厚的被褥。
簇新的锦被下,靠近炕头的那一块,隆起了一小团。
小小的,几要不见。
苏彧凑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伸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许是他手凉,落下去的那一刻只觉得掌下皮肤火烧一般的烫,但过了一瞬这滚滚的烫就又慢慢冷却了下去。他侧目往一旁的炕几上看去,上头搁了一只白瓷小碗,碗沿处还沾着几滴浓稠的药汁。
碗面上却已不见丝毫热气。
这药喝下去已有一会了。
苏彧微微松了口气,又屏息听了听裹在锦被里的小人儿轻浅的呼吸声,遂将手从他额上抽离。谁曾想,他的手指才刚刚抬起,就被一只小而无力的手给轻轻抓住了。
沿着小手看过去,入目的就是一截苍白而瘦弱伶仃的腕骨。那般细弱,似乎只要有人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拗断一般。
“爹爹……”
近乎嘤咛的声音,也同那截腕骨一般,单薄而脆弱。
苏彧低着头往下看,正对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干净得不像话,黑白分明。
这是孩子的眼睛。
唯有还未沾染过世俗侵扰的幼童,才会露出这样纯真无邪的眼神来。
“……爹爹……”
他嗫嚅着,又轻轻唤了一声,抓着苏彧食指的小手也隐隐用了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