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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在泽村日菜死去的第七天想起了一切。
当时他正在两人新买下的公寓里写着感谢信。家里没有买台灯,天花板的灯开了之后又显得客厅太过空旷,于是太宰治将阳台的门打开,就着漏进来的一点月光一笔一画地落笔。
承故人意愿,敬许向社会福祉捐献。
其实按理来说,感谢信应该回给吊唁者以及其他参与了葬礼的人,但因为他并没有去到丧事的现场,所以只能在多天之后突然想起时,随意地买了些信纸准备将泽村日菜剩下的积蓄一起寄送给横滨的福利机构。
反正也只是□□,人都死了,积善修福也没什么用。
将用手机搜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地址都写了个遍,居然正好用完了他随手抓起的那一沓信纸,但当太宰治检查的时候却发现,不知是不是夜晚光线太暗的缘故,在那些印着樱花暗纹的纸上,所有的‘故人’都被错写成了‘爱人’。
唉。
他叹息一声,向后仰倒在沙发的座椅上,从手中滑落的信纸恰好盖住了青年清浅的眉眼。
他透过微透的纸页看着房间里的夜色,一片漆黑得好像他闭上了眼睛。
太宰治偶尔会怀疑,这是不是他午后浅眠时,趴在侦探社的桌上做的一个梦。
但这一梦又追溯了太久,如果是从他和泽村日菜的相遇算起的话,大概要返回到港口黑手党的时间,那他是不愿意的。
“为什么?太宰先生讨厌那个时候的我吗?”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些委屈。
如果是平常的话,太宰治可能会有兴致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瞎话,然后看她被逗得从难过变成羞恼的脸。
日菜生气的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狗,头顶的蓝发都竖起了几根,自己却还以为是一副全然恐吓的模样,被摸头的时候会瞪着眼睛用脑袋捶他,然后在太宰治求饶之后再小心地蹭一蹭他的掌心。
蓝色的狗狗或许有些奇怪,但太宰治觉得他的日菜天下第一可爱。
“怎么会?”
他温柔地安抚道。
“只是那个时候的日菜每天都很难过,我想让你快乐一点。”
少女听了之后半晌没有接话。
过了很久,久到太宰治以为自己要醒了,他才听见日菜放得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可是太宰先生,和您相遇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有停止难过。”
“如果……”
“……”
太宰治睁开了眼。
他的眼前是那张写着‘爱人’的信纸,身周依旧是空荡的夜色。
墙上钟表的时针刚刚走过一点,他盯着看了看,闭上眼想继续刚刚那个没有结局的梦,但这一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最后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记是不是‘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但太宰治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大概不是日菜会说出的话,日菜也从来不会跟他诉说自己的难过。
她好像总是在笑。
欣喜的笑,羞涩的笑,勉强的笑,悲伤的笑。
就算他把她丢开两年,她也好脾气的没有气很久。太宰治一直没有说,再见面时她打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拳其实一点也不疼。
至少比国木田君的制裁铁拳轻上太多。
但说出来他担心日菜会恼羞成怒,于是想着等到下一次惹她生气的时候,再顺带一起添油加醋地激她一番,看看能不能让日菜警官发挥出自己三分之一的力道,而不是像小狗打架那般松松垮垮的一拳,连点淤青都没有。
可惜没有下次了。
记忆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渐渐回笼的。
就像是之前一直蒙在大脑上的那层窗户纸突然猝不及防地被捅破,完全不给人选择的机会,在这么长的时间中被潜意识无限忽略的东西开始从脑海的深处汹涌地溢了上来。
无论是三年前那个新年的雪夜,还是雪中蓝发少女倒下时的回眸。
那天的晚上港口黑手党也照旧开了庆祝年会,只不过和他后来带着日菜同去的那次不一样,刚过了零点街上就响起了一连串的枪声。
“让他们先彼此互相消耗一会儿。”森鸥外在派人确认了下情况后如此决定道。
不是预想中的集火,而是在大街上胡乱展开的混战。
太宰治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蠢,但等到首领一声令下,还是要顶着大雪带队出去加班。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惊讶了一番战况周围市民的死伤程度远低于他的预期,不过转瞬就抛到了脑后。看到那个把闹事的组织首领打得节节败退的纤瘦身影,虽然看出了他大概不是黑手党的成员,但也没有在意。
等到一轮扫射清理过后,走近那个中枪倒地的身影,他才发现那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袄下,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
第二天早上,当他打着哈欠趴在办公桌上打开电视的时候,知道了那个女孩是一名来自东京的警察。
然后又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那么久的现在。
他才想起,这个曾经被自己杀死过的女孩名叫泽村日菜。
是他死而复生,结下一段孽缘后,又重新被征召回天堂的爱人。
太宰治的太阳穴两侧冷不防地一阵刺痛,可能是熬夜太久睡眠不足,最近这种莫名的痛楚变得频发了起来。
虽然他从没有表现出来,但金发的搭档或许是从他一如往常的微笑中看出了什么,不由分说地在某个上午把人拉到了侦探社的医务室。
“我可不是心理医生。”
与谢野晶子说。
“而且太宰这家伙犯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他不说,就随他去吧。”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冷漠,连从门口探头进来的谷崎都忍不住皱起眉,露出记些许欲言又止地神色。
但太宰治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神情,眼角微垂,嘴角上挑。
好像在笑,恍惚间地一望,却又好像是面无表情。
从电视上听闻泽村日菜死讯的时候,连和她仅有几面交集的社员都露出了惆怅悲伤的表情,但太宰治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只是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移开视线拿出了手机。
他们又以为他要打电话确认,默契地保持安静没有说话,但他只是点开什么静静地看了几眼,就十分平常地继续做起了工作。
这个人是不会悲伤吗?
泽村小姐,不是他的爱人吗?
但转念一想,好像这件事扣在太宰治的头上又没有那么难以解释。
他们本就弄不清他那颗不平凡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太宰治搞怪扮丑的模样看了许多,也承认他的确是一个优秀且值得信任的同伴,但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总是牢牢地把控着那层门锁,从来不会泄露太多。
太宰治搬回了侦探社的宿舍,照旧一大早来到办公室闷头大睡,中午拿回什么奇奇怪怪的毒蘑菇招呼着大家品尝,然后晚上被国木田独步强压着加班完成当天的工作。
看似一切正常,侦探社的氛围却一天一天地愈发压抑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江户川乱步终于顶不住每天上班都看着一群人灰扑扑的脸,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拍到了太宰治的办公桌上。
“你有什么话就说啊!想哭就哭啊!人都死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他对上那双暗淡的,没有任何感情的鸢色眸子,抱着手臂冷哼一声。
“想倾诉就去那个人的墓前,不要每天摆出这幅表情,不然只会给所有人带来困扰。”
“乱步。”
福泽谕吉低声喝道。
江户川乱步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银发男人一步步走到了一言不发的太宰治身边。
“今天不用继续工作了,太宰。”他说,“去整理好心情再回来吧。”
于是在艳阳高照的这天,太宰治被无情地赶出了侦探社的大门。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的确没人有给他开门的意思,于是便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回宿舍也只是换了个地方发呆,新买的公寓前几天刚去过,暂时还不想再看见里面的摆设,还不是吃饭的时间,一个人逛商场也没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间,太宰治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两年前住过的那栋公寓楼下。从玻璃大门里走出的眼熟面孔一看见他就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啊啊’地说不出话。
太宰治笑眯眯地将手指竖在嘴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十分自然地推门而入,和自己曾经的下属擦肩而过。
他们曾经住过的那间公寓果然还保留着,甚至连密码都没有换。
他在叛逃之前其实准备了两个炸弹,一个安在了中原中也的爱车上,另一个本来决定放在这个满是他生活痕迹的屋子里。
记不过最后这两枚炸弹只引爆了一个。
刚一打开门,走廊里的风就见缝插针地先他一步吹进了屋里,两年未曾打扫堆积的灰尘霎时弥漫在整个客厅。
太宰治咳嗽了两声,摒着气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都和从前记忆里的一样,虽然在他走后森鸥外肯定派人搜查过这间屋子,但也许是还有所顾忌,还是都给恢复了原状。
日菜似乎喜欢明亮一点的颜色,搬进来第一天就给棕色的皮质沙发套上了一层姜黄的布套,窗帘地毯也换成了澄澈的蓝色,不过现在落满了灰之后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厨房冰箱上还贴着一张写着日期的便利贴,他略微回忆了一下,想起那大概是织田作家孩子们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