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童延没想到聂铮会反过来安慰他,不忍移开眼光地凝视男人片刻,才回神,忙不迭摇头,“我没事。”
目光朝灵柩尽头的供桌望过去,老人家慈祥面目已褪成黑白,但音容犹在。聂铮没多说什么,踱步上前,三次深鞠躬,又上了柱香,而后在灵前驻足良久。
童延不知道聂铮上次见到老太太是什么时候,但他敢保证那一次分别,聂铮一定没想到是永诀。
世事无常,何等哀凉。
本来这是不该走神的场合,可童延究竟还是走了个神,瞩目聂铮片刻后,把注意力转到一边。
随聂铮进来的有六个男人,其中两个一直守在聂铮身后,另外四个分立大门两侧。
对,这还是跟进来的,外边,不知道还有没有。
他一向靠随行人员的数量判断聂铮身上的重量,上次男人回来带了四个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还在增大。
夏老太太无儿无女,但有两个侄子,下午都从外地赶回来了。
就算如此,老人的社交有限,来吊唁的人依然不多,灵堂显得非常清冷。聂铮受过老太太的恩,又有前后二十年被照顾的情分,晚间留下守灵是必须要尽的心意。
晚饭后,聂铮对童延说:“你先回去休息。”
童延察觉男人情绪明显低潮,哪能真离开,忙摇头说:“今晚我也守在这,反正明天我也没事儿。”
再说,他也舍不得走,他们见面多难得。童延说完就赶紧到一边坐下,不再给聂铮反对的机会。
下葬前,灯烛不灭,好像要照亮逝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魂。到深夜,见老太太的侄子已经精神不济,聂铮到灵前,屈膝蹲下,拿起一摞黄表纸,伸进烧纸钱的盆里,用打火机点燃。
很快,童延也跟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也朝那纸堆伸手。
聂铮一把握住童延的手腕,说:“我来。”
按本地的风俗,在这个日子给逝者烧纸钱该由血亲或姻亲的小辈来做。聂铮不迷信,但该讲究的还得讲究,他无所谓,反正对他来说,夏老太太更像母亲,但童延家里,童艳艳还活得好好的,可别让孩子在这儿犯了忌讳。
童延应了声好,缩回胳膊,可仍在一边陪着没走。一双眼睛,被跃动的火焰映得清亮。
到第二天上午,聂铮才去休息,但也只是就近找了个酒店,童延也跟着去了。两个人都疲惫,也没多说什么。次日,夏老太太火化,童延本来是打算留下来陪聂铮的,但到了晚上,老聂和郑昭华来了。人家父子三人聚到一处,童延不好多说什么了,加上郑昭华一语戳破全部:“你明天有个访谈,可别是忘了,早点回去。”
聂铮也让童延回去,但自己一直把他送到车里。
车里就坐了他们两个人,司机守在下边。
聂铮望着童延倦怠不堪的神色,说:“本来打算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童延连忙回答,“谁都想不到。”
昏暗的车厢里,聂铮又沉默许久,“明天葬礼之后,我就走,你别送。等下次有空,我再回来。”这是实话,赵氏那边等着聂铮的事太多,行程最多只能耽搁到明天。
即使能意会,童延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脑子里反复徘徊一句话:聂铮要走了。
心头似乎有一片望不到边也走不到头的荒原,但童延呵地笑声,“我今年状态不错,也还挺忙,你别惦记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不需要时刻挂记。
聂铮也确实从郑昭华处听说过,童延这一年正从低谷都出来。他并不知那低谷还有反复,故而,微微颔首,“嗯。”
等聂铮下车,车子缓缓驶离,透过后窗望见男人静立在路灯下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感迅速席卷童延全身,他甚至有无比真实的生理反应:胃一阵阵抽搐。
童延赶紧收回眼神,把脸转向前方。可能是在经历死别之后又面对生离,他用尽全力也没法把那股沉闷的郁悒感压下去。人生的每一次离别都算不准再重逢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有些人的到来,好像,就是为了背影渐行渐远的那一刻。
第二天的访谈,那样简单的台本,童延接二连三地忘词。主持人是位在圈里德高望重的老师,十分有耐心地对他说:“没关系,再来。”
录完节目后,从电视台出去,小田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宽慰:“童延哥,这些天你忙着参加葬礼,没那么多时间看台本也正常,咱们今天不算什么,我听说,凌珑老师上次上这节目,是答一条停一次。”
透过蒙着遮阳膜的玻璃,车窗外的世界总是一片暗沉,只有童延自己知道,他昨晚背过台本,很认真地背过,可事到临头,他涣散的思维根本做不到立刻把原本刻在脑子里的东西搜出来,比他去年情况最差时还要严重。
童延惶然而且茫然地望着窗外匆匆来往的行人,每个人都在为眼前和以后奔波,似乎每个人都极富朝气地忙碌着,可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童延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浓厚的恐惧感中:拍电视剧,他记不住台词;拍电影,他集中不了精神进入角色,作为一个演员,他就是废了,他还能做什么?
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童延在郑昭华的办公室见到了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已故影帝从雪阳的姐姐、前妻以及经纪人。
童延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看从雪阳的经纪人跟郑昭华打了会儿机锋,才明白这些人来干什么:明年正好是从雪阳去世二十周年,这些人想给这位传奇影帝拍一部传记电影,看上了他。
而且,郑昭华很显然已经替他推过一次,毕竟,名人传记演的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目前国内,还没见哪个演员用这个题材给自己找到过提升,演不好还得挨骂,从雪阳去世不到二十年,人家的老影迷还在。
也是,要不是这种费力讨不着好的事儿,眼下人家也找不到他头上,从雪阳的经纪人如今在行内可称泰斗,手下拿得上场面的演员不是一个两个。真有好饼,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人?
童延刚想到这儿,郑总监就换了个含蓄的方式把这话问出来了,“我看于峰就不错,怎么不把这个机会留给他?”
从雪阳的经纪人还真给了他们一个答案:“他不行,他形象跟雪阳差太远,你没觉得吗?童延这双眼睛跟雪阳挺像,连气质,都跟刚出道时的雪阳有些相像。”
真是谢谢你了,童延心里不痛快,把脸撇到一边。
郑昭华语气硬了些:“我还是只能说遗憾,童延档期跟不上,上次我也说过。”
他们软硬钉子都使出来了,从雪阳经纪人终于绷不住了,听到这话,站起来,“那行,打扰了。”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但从雪阳的前妻起身后,几步踱到童延面前,默默打量他片刻,问:“你是不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女人的眼神中有真实的关切,语气就像是问候一个老朋友,童延心头突然跳了下,一瞬间竟有些鼻酸。但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多谢您关心,没有。”
女人说:“你真像他,”随后从包里掏出剧本,不容分说地塞到童延手上,“请你看一看再做决定,好吗?”
一屋子人都静下来,童延本来不耐烦的,但对着女人泪光闪烁的眼睛,他稍稍怔愣,还是低头翻开了剧本。
他不可能阅完全部,只看了剧本前面的梗概。
从雪阳少年得志的那几行,他基本算是一扫而过,真拉住童延的,是这位影帝辉煌不再时的坎坷。从雪阳死于哮喘,去世前的那些年还有很严重的郁躁症。这一切的悲剧从从雪阳第二次得到最佳男主角时开始,那一年,影帝经历了两件事——快要呱呱坠地的孩子死在妻子腹中,以及,离婚。
可能是因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此后的几年,这位影帝没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作品,焦躁的痛苦终于把从雪阳推到崩溃的临界点。这位影帝没认输,一直跟自己抗争,直到最后一部作品给他带来第三个影帝奖杯,他终于把自己生命燃尽。
童延匆匆翻了后面几页,甚至有从雪阳在片场郁躁症发作的戏。他再开口时,嗓子眼有些灼痛,“人物真能剖得这么开?”
名人传记多是伟光正高大全,但这次显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从雪阳的经纪人见有门,立刻说:“以前,公众看到的都是他们心中的从雪阳,这次,我们要给他们一个真正的从雪阳。”
童延点头:“您最好记住这句话,电影什么时候开机?”
郑昭华见势不对,急忙抢白:“我们先讨论讨论。”
经纪人真有心阻拦,童延这戏是演不成的。童延脑子一炸,瞬间忘了旁边还有其他人,再开口蹦出了几吨火/药:“我说,接了。你听不到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扮演从雪阳,还是想扮演一次自己,可是,童延心里非常明确:这次,谁也拦不住他,谁也别想拦着他。
童延脾气从来不算温和,但也这是郑昭华第一次被他当众怼。送走眼里泛出精光的几位,郑昭华回头看向童延。
而童延歪歪靠着沙发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光跟他对上时带着几分无所适从的脆弱,一口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童延祈求,“你就让我演吧。”
郑昭华顿时彻悟,“行,你别急,演,让你演。”
这天下午,在郑昭华办公室的几个人,都看到了童延的精神状态,但这次,就连郑昭华本人都不会再告诉聂铮,身为经纪人,他明白,演员碰上一个跟自己契合的角色多难得。
2016年元旦后,《从雪阳》正式开机。
也是基于童延的状态,排在前面的戏份,从从雪阳走下坡路开始。
开机这天,拍的是从雪阳离婚。
离婚和失去孩子是影帝开始走下坡路的关键,为把握人物的心态,趁着旁边没人,童延问从雪阳的前妻吴女士:“您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跟他离婚?”
据他所知,吴女士比从雪阳大十岁,是从雪阳在电影学院时的老师,两人曾经伉俪情深,也算是志趣相合,吴女士陪着从雪阳走完了登顶的路,可是,在从雪阳站在巅峰时,毅然选择离开。别说离婚只是因为失去孩子,共同的苦难,两个人不是更应该携手走过去?
吴女士笑意十分沧桑,“他是个好的演员,最初,我们确实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可正因为他是个优秀的演员,很多时候,拍摄结束了,他自己还在角色里头出不去,包括戏里的感情。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当时,我已经快四十了,对电影的热情也差不多耗光了,早就教不了他什么了,只想要安稳的生活,他给不了我。我们吵过太多次。”
这就是一场梦想和家庭不能兼顾的悲剧。人心都是会变的,曾经陪着你走的人,也可能随时离开,曾经以为的长久,从来就不是长久。
这场戏,童延拍得史无前例的顺利:从民政局出去,他对扮演吴女士的女演员笑着说:“行,咱们都自由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童延太清楚这笑后面又多少无奈,有些人注定留不住,也不能留。他几乎是本色出演,就像之后,从雪阳独自坐在路边出神的茫然他也是本色出演,对于一个不甚成熟的男人来说,曾经能称之为人生导师的爱人突然离开,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废墟,他太明白。
依然是个男人,但分明又是个弃儿。
这一条下来,导演一双眼睛精光四方,“好!有戏!”
童延依然坐在路边没走,很快,郑昭华过来担心地问他:“没事吧?”
他点了支烟,笑,“戏拍得这么顺,我能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