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北方的寒潮裹挟着风雪,再次自遥远的鬼州荒原与冥极海上吹来。寒冬已至,又因青湾岛上的大小溪流流入海,冲淡了海水,其附近的海面很快便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月牙湾里的船只,也因此而无法在开春前出海远航。
即便如此,岛民们却依然表现得十分乐观。不仅因为多年来,其对于这样的严寒冬日早已习惯,更是因为早在入冬之前,他们便已如往年一般,提前备好了充足的食物。
然而漫长的寒冬,对初来岛上不久的祁子隐而言,却依旧有些难熬。虽说可以凿冰化雪,岛上的淡水供给并不成问题。加之今年入冬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半个月,海水封冻也较往年来得迅猛了许多。没有人知道这场百年不遇的严冬,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为防万一,城中的食物也很快进入了缩量配给。每人每天仅能分到几只拳头大小的黄米窝头,以及一碗以鱼肉熬制的稀粥。
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这日祁子隐着实饿得难受,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便起身披上外袍,打算去烧些热水来填补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可就在他生火时,却听见屋外传来了一阵并不明显的呼喝,似有人慌张地从门外掠了过去。紧随其后的则是更多的人,与更为嘈杂的声响。
渐渐地,屋内的少年甚至能够透过窓纸,看见街道上人群手中高举着的那些摇曳的火把,也能感受到他们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的焦躁与不安。
他意识到似乎岛上有事发生,立刻推门出去,却见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朝一间孤零零的石屋前围去。终于,队伍中闪过一名自己相识的邻人,少年连忙拉住对方询问起来,方才知道原来是有岛民病倒,而且情况很快恶化。先前的骚动,正是冷迦芸率人赶去查看情况。
听邻人如是说,祁子隐心中也愈发不安了起来。手持火把的队伍转眼便走得远了,匆忙间他根本顾不上穿戴整齐,趿着鞋立刻跟了过去。
“你怎地来了?”
见少年人出现在队伍里,冷迦芸显得有些紧张。祁子隐却不管那么多,三步两步便赶到了她的身前
“迦姐,听说有人病了,情况严重吗?”
“病倒的是住在后山悬崖边的成铁匠,你应当也认识的。”
“成叔?他入冬前还替我打过马掌呢,怎地会突然病倒了?”
“其实,前些日子他便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只不过当时觉得仅是染了风寒,没当回事。可谁也没能想到,现如今这病却令他连床都下不来了。只不过,眼下病因尚未探查清楚,你快些回屋去吧,没有什么好瞧的!”
女子匆匆地解释了一番,说着便欲伸手去推少年回去。祁子隐却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我当年在宫中时,也曾跟随太医左右,学过些病理药学,常见的药材都能识得,望闻问切也略懂一些。成叔他现在有什么症状?”
“老成他这些天一直咳嗽,严重时还会呕吐。皮肤上更是起了大片红色的斑疹,渐渐溃烂,以至高烧难退。老朽行医四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立于冷迦芸身边的,是青湾城中有名的医者。此刻其面色看起来也不算太好,而且似乎因为帮手不足,一听少年说自己略懂病理药学,还不等女子开口回绝便立刻抢过了话头。
听对方如是说,祁子隐心中也觉得事情有些古怪,皱着眉头忖道
“咳嗽、呕吐与高烧,确实是风寒的典型症状。然而大片的斑疹与溃烂,听起来倒有些像天花可能出现的症状……”
“天花?!”
周围的岛民一听这三个字,当即窃窃私语了起来——六十多年前朔狄之乱刚刚平息下去的时候,天花曾一度在昶州与汜州一带蔓延。加之战乱的缘故,病情的传播很快便难以控制,死伤无计。如今,若是成铁匠真的染上了天花,不用说大家也能明白,这对于冰封的青湾而言将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肯定,老成患上的绝对不是天花。不过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你先将脸蒙上,随我一起去他家中看过之后再说!”
医者说着便递来了一张小方巾,让祁子隐蒙住口鼻。少年人接过后稍稍犹豫了一下,旋即还是将方巾系到了自己脸上,继续跟着队伍朝前走去。
还未等众人靠近成铁匠住的屋子,便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仿佛是放了很久的臭鸡蛋一般,其间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甜腻。只呼吸了两下,白衣少年便立刻用手按紧了面上的方巾。然而那股腐臭却还是难以抑止地由四面八方向口鼻中钻来。
队伍里当场便有几个人退却了,不动声色地躲到人群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可害怕毕竟是人之常情,冷迦芸对此并没有出面阻拦,只是蹙着眉头问道
“你们昨日来时,这股气味便如此浓烈吗?”
医者摇起了头,似乎也不敢相信病情竟会发展得如此迅速
“昨夜我来时,老成的身上还只是较前些日子又多生了些脓疮罢了,却是一丝臭味也没有。记得我给他上过药之后,他还说自己感觉好些了。”
“那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
女子说着便欲推门朝屋内走去,谁知指尖还未碰到门闩,便听屋内炸起一声令人胆寒的凄厉啸叫,随后木门“砰”地一声被撞了开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奔将出来,险些撞在她的身上。
那人影正是患病的成铁匠。眼下其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缠满了被血浸透的细布。而那些原本未生红斑与脓疮的地方,也已尽数起疱溃烂,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老成你先别乱动,随我去屋内换个药,换过药就会感觉好些的!”
医者见状立刻想要劝对方停止挣扎,成铁匠却是根本听不进去,口鼻中更是不断喷出半透明的浓稠黏液,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痛苦的绝望,剧烈地咳嗽几声之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嘶吼起来
“痒啊……我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