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二年,正月十九。战云低垂,风起水涌。
一连数日急行军,六万临时拼凑起来的晔国守军终于抵达了沁梦泽,于雉河南岸河汊纵横的平原上驻扎完毕。
沁梦泽位于宛州腹地。自多山的南方发源的雉河、离水与淮水三条大河,穿过宛州盆地于此交汇,进而注入奔腾蜿蜒的衍江。
这片方圆五百余里的广袤水泽,不仅为整个宛州提供了足够的淡水来源,更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宛州之喉,三江要冲”的称号。
相传一千八百年前,大昇开国皇帝白江晞的母亲壬姮,为避凶兽随族人行至此地,露宿水岸边时,夜梦天上一条巨龙落地成人,醒来之后忽觉有了身孕,之后便诞下了这位千古一帝。而这片水草丰茂之地,也因此而得名沁梦。
此地更是晔、阜、淮右三国交界之处。由南方渡过雉河向北,便是无险可守的夜梁平原。若是骑快马,不消三日便可直抵晔国的都城暮庐。而淮右的都城淮甸,更是处在沁梦泽以东,晴岚山以西的一片狭长地带。大国相争之下根本难以自保。
初春的水泽,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萧索之色。一人多高的苇丛中尚未萌出新芽,淡黄的苇絮于风中摇曳着,偶尔飘下一两朵落于水面,点起微微的涟漪。可如今,就在这片枯败的苇草间,却是露出了些许洁白的颜色。
那是岸边几乎铺满了整片草甸的军帐。麻布做成的轻便帷幄,乃是晔国舟师的标准制式。正当清晨,大军长途跋涉后刚刚在此歇了一夜,中军大帐前却是突然传来了阵阵皮鞭划破空气的爆鸣。
而正双膝跪于地上,裸露着上身接受鞭笞的,居然是担任左路军牙门将的万石。虽说其军衔并不算高,然而大战在即,却当着一众将士的面施以惩戒,实乃动摇军心之大忌,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将军都绝不会如此行事。
因为剧痛,年轻的牙门将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吭声。每一次挥鞭,都会在其背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立身于大帐前立着的主将宓自矢也紧皱起眉头,眼角更是随着每一次的抽打而跳动着。
而此时站在主将身旁的,还有一名身着锦袍,作文官打扮的人。对方眼神狡黠地扫视着这位新上任的舟师统领,不怀好意地问道
“统领大人这副表情,莫非是觉得万石不该受罚么?”
此人名叫廖佐,乃是祁守愚安排随军出征的监军。其用意,正是为了掌握宓自矢的一举一动。眼下,也正是此人小题大做,硬逼着宓自矢将万石依军法处置,以儆效尤的。而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在万石的军服夹缝间,发现了几根颜色鲜艳的羽毛,怀疑他私传书信罢了。
“廖大人,万石原本便于我舟师中任职,先前也曾同鄙人一起出过海,绝无可能是成国派来的探子。”
宓自矢忍无可忍之下,只得同身旁的监军据理力争起来。
“即是军中旧人,难道也不懂法纪的么?参将以下,皆不得向外私传信笺。难道宓统领可以担保此人绝无通敌的可能?”
廖佐手中捏着撮绿色的鸟毛,在宓自矢眼前来回晃着,“据本官所知,此人先前于宫中时,便是那弑君逆贼的贴身侍卫。眼下正值晔国危难存亡之际,若是其同那祁子隐里通外合,图谋不轨的话——”
“绝无可能!因为区区几根鸟毛而受笞三百,本将军认为已是重罚。如今强敌当前,正当用人之际,还请廖大人不要忘了,谁才是国主任命的主帅!”
“宓统领这是何态度?莫非你觉得本官没有秉公办事,想要包庇人犯不成?”听宓自矢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对方也登时跳起了脚来。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之际,辕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鼓点。放眼远眺,却只见孤零零的一人一马。来人打着前锋营的旗号,是名急匆匆赶来传信的斥候,口中更是不断地高声重复着
“成军已至二十里外!”
那名兵士的左眼已然中了一箭,箭簇虽已被拗断,却令眼窝整个凹陷了下去,成了一片黑乎乎的血洞,狰狞可怖。廖佐见状当即打了个冷颤,向后退了开去。宓自矢脸色也是一沉,立刻询问起前方战况来
“前锋营状况如何?!”
“我们同成军主力短兵相接,此时除了末将,恐已无人生还!”
“你们又何以得知对方是敌军主力?”
“敌军攻势迅捷,便如燎原野火,应是成国的青鹞铁骑无疑!”
斥候一番禀奏,令周围的军士们也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宓自矢见状,当即下令将那斥候带去疗伤,紧接着一个箭步冲上了帐前的点将台
“各营即刻备战,准备迎敌!”
麾下一众将校当即领命归去,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大帐前,登时便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人。
“统领,这人犯——又该如何处置?”
听闻大战将临,负责看押万石的守卫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宓自矢却是将手一挥,心中早已做好了打算
“如今三百鞭已笞,当即释放便可。牙门将万石听令,命你火速归队,随本将军出阵迎敌。无论此前是否蒙冤,望能不计前嫌,同众弟兄们共赴国难!”
眼下万石背上的鞭痕中已经渗出了大片的血渍,混杂着汗液滚落下来。然而听主将这样一席话,他仍吃力地挺起身来,冲其行了个端正的军礼
“末将当随大人摧锋陷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