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澹澹,四下寂寥。坐落于澶瀛海深处的沧流城外,当下正举行着一场庄严而肃穆的葬礼。风未殊的老师,前任大司铎睢牙于月前刚刚身故。此时存放着尸体的水晶棺椁,由八名相貌端正的辅祭扛于肩上,在几乎倾巢而出的族人注视下,缓缓向城外的甘渊行去。
几乎横亘整片澶瀛海底的甘渊,乃是一道苍禺族古往今来用于埋葬逝者的宽阔海沟。万余年间,并无一人敢于真正潜入那幽深的海沟底下,探查其下究竟是何般模样。而这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狭长的地带,对其族而言,也俨然成为了能够连接死生两界的神秘通路。
或许是因为在此前的苦难中失去了太多,不知从何时开始,放弃陆上生活的苍禺族人开始相信,当人离开这个世界后,须得洗尽身上沾染的污秽,也借此洗清曾经的善恶,回归最本真的模样,方能转世重生。于是乎,他们将一具具洁净的尸体投入甘渊之下,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至亲之人能够重入轮回,回到自己身边。
故而,每当族中有人去世,法堂中便会派出辅祭将尸体回收。祭司们将死者的五脏六腑悉数取出,洗净其中的污物之后再重新缝回腹中,再用一种名为青茆的宽大海草将其从头到脚密密层层地裹上。
青茆只生长于甘渊附近的海床上,其性寒,入口极苦。用它包裹逝者,尸体便不会再被海中鱼虾咬食。
眼下,墨色的海水平静得好似不再流动。时值深夜,月光从波涛不惊的海面上投射下无数粼粼的光柱,照在睢牙的棺椁之上,就好似漫天神明正在召唤着他的灵魂归去。
“……
孤江寒深,崖岸雪满。
搴舟中流,适彼乐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时从旧,莫不咸听。
卿云缦缦,银河尤灿。
菁华未竭,万灵垂佑。
琴瑟难鸣,羽裳不舞。
乐土乐土,安放安属?
……”
一路行于棺椁前方,为死者开道的风未殊低沉着嗓子,颂念起族中那首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长诗。四周的族人们也渐渐跟着他吟唱起来。歌声悠扬,顺着海流传播开去,甚至将附近逡巡着的一群巨鲸也吸引了过来。
然而葬礼刚刚进行过半,人群中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彻底破坏了葬礼本该肃穆的气氛,也引得族人一片哗然
“敢问大司铎,自睢牙师尊在位时起法堂便告诉族人,已派人着手寻找新的玄瑰矿藏。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却为何仍未发现半点新的线索?”
说话之人的声音并不算响,但其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前来参加葬礼的数万苍禺族众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其身披一件深青色鮹衣,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头脸。甫一开口,四周的族人们便纷纷退避开去,好似躲避瘟疫般于人群中让出了一道缺口。然而听对方竟是问起了许久未曾有人提过的玄瑰,一些族人也忽然纷纷点起了头来,带着疑惑而又企盼的眼神看向了立在送葬队伍前的大司铎。
“寻找新的玄瑰,乃是师宗穷尽毕生却未能实现的遗志。自我继任大司铎以来,更是苦寻良策,只可惜至今收获甚微。不过今日我向诸位保证,绝不会继续任由玄瑰之事对我族的生存繁衍构成威胁!”
风未殊有些恼火,却又不便于葬礼进行之中发作,只得停下脚步稍作应对。然而他并未预见到,对方竟会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既然这么多年都收获甚微,你又凭何能做出如此保证?我等皆知,若是玄瑰耗尽,沧流城的结界便再无以为继,届时城中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族人,都将危在旦夕!”
“此事绝无可能发生。难道本座身为族中大司铎,说出的话也无法令阁下信服么?”
风未殊不愿再同对方继续纠缠,转身便欲继续前行。谁料那人却拨开身前的人群,径直游到了运送棺椁的灵道上横臂而立
“大司铎难道便不会说谎了么?其实法堂与历代大司铎早就知晓,玄瑰耗尽,并不代表我族便只剩下死路一条。只不过你们迟迟不肯尝试寻找他法,还刻意将此事瞒过了族人!”
如今对于族中许多人而言,对二十年前沧流城中那场对叛党的血腥镇压早就淡忘了。但来人的一番话,却还是令人群之中炸开了锅。
风未殊终于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将手一挥厉声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可眼下当众散布谣言,蓄意扰乱师宗葬礼,已是犯下重罪!来人,给我将其拿下,待日后仔细审问!”
然而还未等他话音落下,却忽听得海沟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就仿佛一头刚刚苏醒的上古怪兽发出了一声低吼。海沟旁围聚着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立于原地左顾右盼。很快他们便看见一串串密集的气泡自甘渊深处浮了上来,令原本澄澈的海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甚至连众人脚下的海床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原本盘旋于四周的鲸群好似感觉到即将有事发生,纷纷掉头离去。风未殊眼中的神情也愈渐变得不安起来——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打从万余年前便一直笼罩着沧流城的那片结界,竟是在顷刻之间便要破了!
万余年前,苍禺族的祖先想方设法,纷纷由陆上移居至澶瀛海底。然而在族人身体渐渐适应了海中的生活,沧流城的建造也接近尾声之时,他们方才发现这座承载了全族命运的希望之城,竟是建在了一片海底火山之上。
然而其时陆上的灾变已至,幸存下来的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重新于澶瀛海下建起另一座新城。于是,族内的首任大司铎便催动咒术,暂时封止了这片海底火山的喷发。只是咒术的力量毕竟有限,其后的历代大司铎皆需仰仗玄瑰的力量不断加固这道结界,方令沧流城苟延残喘至今。
“不要回去,沧流城已经救不回来了!”
风未殊冲着慌乱起来的人群高声嚷道,然而身边的一众族人却早已惊慌失措,只是一窝蜂地向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家园涌去。然而,面前那座萤火通明,雄伟屹立了万年的水下之城,只在短短一瞬便被地底涌出的炽红色熔岩吞没殆尽。
一时间,地动山摇,水天变色。冰冷的海流遇见熔岩,瞬间便沸腾了起来,于海底掀起一股灰白色的蒸汽。蒸汽以化作废墟的沧流城为中心翻滚着,朝四面八方疾速翻涌而去,路遇鱼群、虾贝、海草、珊瑚等物,皆在瞬间便被烹煮成熟。
冷水与沸水不断交融着,令人们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眼看着那片带来死亡的混沌便要降临在数万苍禺族众的身上,人群也变得愈发混乱起来,哭喊着,祈祷着,无助地同左右相邻的陌生人挤作了一团,却是谁也逃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