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露水在业已泛黄的草叶上凝成了一片白色的霜。草原上的秋虫,似乎仍不知自己即将于这个秋末冬初的时节死去,依然在草窠间鸣叫着,跳跃着。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披甲戴胄的重甲骑士们突然在草场上列队成行。此时并没有鸣号,也未听见指挥官的高声喝令,然而数千铁重山却已于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集结了起来。
自掩护牧云部数万部众向东撤退,这些重甲骑士几乎鞍不离马,兵不除身,每日和甲而睡。眼下,他们已自马圈中牵出各自的战马,骑手们身上的铁甲与腰间的武器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如风吹树叶般的哗哗轻响。
不远处的一座毡房里,手持啸天陌的将炎撩开了帐门的一角。就在方才,探子来报称,在队伍后方不足十里的地方,已经看见了打着新月旗、豹旗与狼旗的敌军。而这也是他紧急下令铁重山即刻备战的主因。
望着面前黑压压的骑兵方阵,黑瞳少年却丝毫没有觉得半点放心。撤退的队伍中有太多老弱妇孺,以及大车上载着的各色辎重与家当。加之一路上还需小心掩盖人马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前进速度远比他预想中要慢得多。
如今虽然已经能够清楚地瞧见远方揽苍山脚下,那座名叫噶尔亥的古城。可草原上有句俗语:望山跑死马。按照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需整整一天的行程方能到达。
而眼下,敌人几乎已是贴着自己的后背追了上来。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不用等到过午,便会被对方彻底赶上,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但继续前进,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而停下便只剩下死路一条。身为合罕的将炎所能做的,不过是极尽所能,为数万部众多争取一些前进时间罢了。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榻上躺着的,是前日刚刚救下的那个牧民孤儿。或许是因为相似的身世,将炎对这个孩子照顾有加。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告诉孩子自己与图娅的真实身份。在对方眼里,二人并非牧云部的合罕与公主,而只是亲切的大哥哥与大姐姐。
“没事,你继续睡吧。”
黑瞳少年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句,说着便欲卷起帐幕向外走去。可榻上的孩子却突然在他身后嚷嚷了起来:
“外面那是铁重山集结的声响吧?他们——是不是要出发迎敌了?”
“耳朵倒是挺尖!”
将炎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却依然难掩表情之中的凝重。那孩子见状立刻挣扎着跳下地来,竟是要朝帐外冲。年轻的和罕连忙伸手阻拦,孩子却在其怀中不住地踢打起来,哭喊声就似一柄尖刀,狠狠扎在少年人的心窝:
“是那些坏人杀了阿爸与阿妈!我要替他们报仇!”
“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像个孬种一般掉眼泪!”
将炎仿佛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多年来自己想要极力隐藏起来的软弱一面。情急之下,他猛地挥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对方的脸颊上。孩子被当场打得蒙了,却是不敢再哭,只是用手捂着红肿的脸颊,眼角还带着泪花:
“大哥哥,那我若是不再哭了,你便会允我去了吗?”
“那也不成,现如今你根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上阵迎敌便是去送死,又何谈复仇?你可知若是今日自己死在了战场上,日后便再无人会记得你的阿爸和阿妈,也再不会有机会替他们雪恨了!”
看着面前的孩子,黑瞳少年就像是看见了当年孤苦无依的自己,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思虑片刻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柄深青色的短刀,递到了孩子的面前:
“这把刀你且拿好,记住,今后若是遇到危险,便学我这样四指并拢,刀刃朝外,反手持握。唯有这样,方能将浑身的劲力灌注于锋刃之上。即便你的力量比不过成年人,刺击的时候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谢谢大哥哥!这把刀有名字吗?”
孩子见了短刀,当即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终于破涕为笑。
“它叫月偃,是大哥哥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希望它今后能护你平安!”将炎口中喃喃说着,再次想起了那个翩翩白衣,穿行于晔国王宫之中的少年来,“身在这乱世,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活下去,为了活着的人,也为了死去的人!”
黑瞳少年伸手使劲揉了揉对方的脑袋,仿佛是在叮嘱面前的孩子,又像是在勉励着自己。孩子点了点头,回到榻上重新睡去,双手始终紧握着短刀,似乎从未睡得如此安心。
将炎也转身出了毡房,向已经集结完毕的铁重山前走去。甫一出帐,他便迎面看见了图娅的身影,竟是已经等候自己多时了。
“你方才的样子——有些可怕……”
牧云部公主仍披着她的那件镶着金边的红色大氅。自大举撤退以来,这抹红色就仿佛是枯草遍野的雁落原上一只火炬,将数万部众始终凝聚在一起。
“你都——看见了?”少年尴尬地用手指骚了骚自己的脸,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我是不是对那个孩子太过严苛了?”
“我倒觉得你并没有说错。身在这乱世,每个人都须得先照顾好自己,否则又怎敢妄谈去保护别人?”
“或许——是因为我每次看到他,都会想起自己的过去,还有那些人和事吧——”
“是你常和我说起的那位晔国的将军么?”
“不——是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黑瞳少年如是说着,却是忽然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图娅觉得对方变得同往日不太一样,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下去:
“你至今还……从未与我说起过自己的身世。”
“我的爹娘,同那个孩子一样,也是死在了歹人手中。我曾经发誓,今生定会寻到当年那个仇家,并且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将炎重新抬起头来,却是欲将口中的牙齿咬碎般,一字一句地道。
然而很快,这个向来于人前表现得如同一头愤怒黑豹般的少年,却是眼圈泛红,几乎落下了泪来:“……然而时至今日,我却依然不知那个仇家姓甚名谁,更不晓其人在何处,甚至连自己究竟该从哪里查起都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