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北营帐,虽与朔狄人的毡房同样,皆以厚实的牛皮毛毡围搭而成,相较之下却是华丽许多。不仅外面罩了一层白纱,其上还用银黑双色绣出了云纹与马头的图腾。雪过天晴,毡房顶上缀着的长绦迎风飘舞,就好似一道低悬于碧空上的云。
御北使臣得到消息,早已在帐内穿戴整齐。见元逖领着图娅与将炎入内,他当即从案旁起身,毕恭毕敬地拱手一揖:
“见过大合罕与公主殿下。在下此次奉御北左丘国主之命前来拜见,带来珍珠十箱、鹿茸百盒、绢帛千匹……”
使臣自怀中掏出一卷礼单,从头开始逐次念了起来。可还未读上几条,图娅便生硬地打断了他:
“阁下便请直说,那左丘阙派你来雁落原,究竟所欲何为?”
使臣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竟会直呼己方国君的名讳,当即面色一变。然而他又暼了一眼立于少女身旁,披甲带刀的元逖,却是不敢当场发作,只得悻悻将手中那卷长长的礼单收了起来:
“公主果真快人快语。下官此次北上,一者,是奉上薄礼,为御北、朔狄存万世之谊。二者,则是带来了国主口谕,须得亲口告诉殿下。只是——”
他说着,侧目看了看立在图娅身旁的将炎,示意其回避,却见图娅脸上突然露出了愠色:
“将炎是我夫君,说给我的任何话他都可以听!”
此前元逖的那一番解释,本就令少女觉得御北使臣动机不纯。此时见对方遮遮掩掩,心中更是生起十二分的厌恶,只想着早早将其打发了。
听图娅这样说,使臣也不好继续坚持:
“那下官便直说了。公主应当知道,御北多年来苦守大昇边疆,同朝廷的关系却是愈发疏远。加之毗邻朔狄的边境更是战乱不息,死伤无数,甚至连你的两位王舅左丘檀与左丘柯,也都在同这些蛮夷的交锋中战死于藏刀岭下,逼得老国主不得不将恪尊公主远嫁朔北和亲,以求缓和战事。而就在七年前,国主唯一的小儿子左丘梓也不幸染上了天花离世。老国主虽然年迈,却不得不为了国祚延续,困守国主之位至今。”
“所以呢?这些事同我又有何关系?”
“公主应当知道,自己的母亲乃是从御北远嫁而来的。如今老国主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膝下也再无子嗣。他一直惦记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有她在朔狄诞下的那位外孙女,故而特意让我将公主请回去,择日选婿登基,延续御北君位啊。”
使臣并不清楚将炎并非狄人,却是毫不避讳地以朔狄、蛮夷相称,歧视的意味显而易见。如此一来,却令图娅心中愈发不快了,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哦——原来如此。不过在那之前,我倒是有一个问题请教。”
“公主请说,下官定知无不言。”
“特使觉得,在他左丘阙的眼中,我究竟应当算是御北人,还是朔狄人呢?”
图娅的问题问得简单直接,令眼前的御北使臣不禁哑然。然而心中的傲慢却使其忽略了少女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思虑片刻后便张口应道:
“这个嘛——老国主乃当世之英雄,更有经世纬国之才。殿下身上流淌着的是左丘家的血脉,于他眼中自然也是御北人了。”
谁知面前的图娅却突然话锋一转:
“是啊。在你们眼中,御北人永远要比草原人高上一等。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方才所说的都是些屁话!若非今日走投无路,他左丘阙绝不会想起自己在草原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低贱的外孙女!”
对面的使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咒骂惊得愣了半天,方才伸手指着少女的鼻子喝道:
“你——你大胆!竟敢如此诋毁我御北国君!”
“你也大胆!在雁落原的土地上,竟敢一口一个狄人、蛮子地叫着。你给我听好了,并且回去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左丘阙——我,巴克乌沁·图娅,生于雁落原,长于雁落原,父亲是牧云部的前任和罕铁沁,我的身上流淌着的也是草原人的血脉!比起你们用伪善粉与谎言饰起来的权力和,我宁愿选择坦坦荡荡地做一个你们口中十恶不赦的狄人!”
听图娅说得如此坚决,御北使臣也终于撕破了一直以来伪装出的恭敬与谦逊,无所顾忌地暴跳将起来:
“简直反了天了!元老将军,你难道就不打算管管么?”
“管什么?公主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等身为臣子,还能指摘她的不是?”元逖却依然立在原地,一动未动,语气间似乎还带了些嘲讽。
“当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这个老东西在狄人的地盘待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同这些蛮夷蛇鼠一窝了!此次老国主可是看在公主是自己外孙女的份上,方才同意借出飒雪骑的!你们可知外面那数万骑兵早已得了国主密令,若是公主今日未能随我同返绥遥,他们便会立刻向牧云部宣战。你们——难道就不怕么?”
“莫非在你们这些所谓文明上国的眼中,凡事皆可以用武力逼人顺从的么?当年左丘阙逼着我母亲嫁来此地,所为只是保全他自己的君位而已。如今想逼我回去,也无非是充当给他延续血脉的工具!你若真的敢,现在便让外面的那些飒雪骑攻进这大帐里来吧,我们这些蛮夷,才不怕与你们开战!”
“好啊!来人,立刻将这些逆贼给本官拿下,押回绥遥交由国主处置!”
御北使臣震怒,当即冲着帐外自己的卫队吼道。谁料冲进来的,却是几名扮作飒雪骑的铁重山,瞬间便将其放倒在地。
使臣只觉得脖子上压着的马刀几乎快要切入自己的皮肉,明白对方并非是在开玩笑,当即服软求饶起来:“两军,两军交战,不斩——”
“我们当然不会取你狗命,只是需要你再帮一个忙。”
图娅恨恨地叱道。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些人偏偏要同自己深爱着的,这片早已百孔千疮的草原过不去。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保护这片草原,还有草原上数万族人的安宁。哪怕只能护得片刻。
“公主请说,只要下官可以办到,一定照做,照做!”御北使臣拜伏在地,将头点得如同舂蒜。
“你现在便去同外面的那些飒雪骑说,我须得收拾行装,过几日再同你一道回去,让他们即刻开拔回撤,离开这片草原!我会派人押你跟随其后,待他们退至销金河以南,再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