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平常,却叫听到的人毛骨悚然,连薛泓碧都噤了声。
见他安静下来,陆无归反而凑近了些,笑道“你还是这副模样顺眼,上回打扮成那脏兮兮的乞丐丫头,我都觉得伤眼,施舍给你的铜板没丢吧?”
薛泓碧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怔怔看着陆无归“你认出来……”
“你装小女孩是挺像模像样,可惜我在赌场上纵横几十年,眼力耳力都非同凡响,看你一眼就知道了。”陆无归笑得尖牙不见眼,“之前跟你赌那一把是你赢了,放你一马钱债两清,以后可没这等好事儿了。”
寒意如蛇窜上背心,薛泓碧只觉得冷入骨髓。
玉无瑕停好了船,带着他们回到小院,疯女人还坐在轮椅上自娱自乐,乍见这么多人进来又要叫嚷,这回是傅渊渟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鹅卵石到她手里。
这石头也不知傅渊渟打哪儿捡的,只有半个巴掌大,扁平且薄,通体橘红,上面还有几道流水般的白纹,端得斑斓好看,疯女人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又安分下来了。
她举着石头左看右看,也不在意傅渊渟伸手梳理她有些凌乱的白发,他没用发簪,而是从怀里取出一条绣有兰花的缎带,熟稔地给她挽了个发髻,脸上是对着玉无瑕都没流露过的温柔。
玉无瑕走在最后,等他把发髻盘好才走上前,低声哄了几句,将轮椅推回屋里,又搬了条板凳出来丢给陆无归,算是对他最好的待遇了。
陆无归也不在意,拿他那锦绣绸缎的衣袖擦了擦凳子便坐上去,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薛泓碧出声打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泓碧不肯坐下,他走到三人中央环顾左右,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吹得他脸色发白,眼眶却通红一片。
从长寿村到水云泽这一路,足够薛泓碧从傅渊渟口中得到当晚他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若非陆无归带来了周绛云,杜三娘原本有机会与傅渊渟一起逃出生天。
他固然恨着杜鹃十二年的欺瞒利用,也记着杜三娘十二年的母子恩情,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薛泓碧也不曾对杜三娘拔刀,在他心里,她还是他的娘。
因此,薛泓碧对陆无归的恨丝毫不下于已经死去的严荃,猝然在这里见到他,惊怒之后是大仇将报的欣喜若狂,可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他是你留在补天宗的内应,那么你早该知道我在南阳城,知道……她是听雨阁人。”
薛泓碧对傅渊渟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在此刻又跌回谷底,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睛执拗地盯着傅渊渟“你知道严荃张开了网,可你还是来了,甚至束手就擒……当真只为了我吗?”
玉无瑕微微蹙眉,她看向傅渊渟,不动声色地离薛泓碧更近了些。
傅渊渟将她的袒护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苦笑,对薛泓碧道“我不只为你,也为严荃。”
薛泓碧被杜三娘抚养做饵这件事,哪怕在听雨阁里也是少有人知的秘密,陆无归先前确实对此不知情,直到今岁初,惊风楼掌握了傅渊渟的部分行踪,想要利用这条饲养多年的饵将大鱼引入陷阱,这才向补天宗透露了些许风声,陆无归便将消息暗中传给了傅渊渟,让他将计就计来到南阳城,成为倒钓渔人的第二只饵,同样将严荃引到此处。
严荃生性多疑,若非傅渊渟成为他的阶下囚,决不会将全盘布置都暴露出来,所以傅渊渟跟陆无归在吊客林合演了一场戏,等他束手就擒,严荃果然召出隐藏人手,全力押送他上京,而陆无归会提前告辞,他留下的十四人里有自己心腹,又抢先带人在鲤鱼江暗中设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陆无归没想到严荃留有一手,秘密请出了正在闭关的周绛云,更没想到周绛云拼却四年功力化为乌有,也要跋涉千里赶来对付傅渊渟。
这件事让陆无归意识到自己远不如明面上那般受周绛云器重信任,若非他及时收手遣退死士,恐怕已经暴露在周绛云面前。同样,因为他要保全自身,傅渊渟没能及时得到周绛云赶到的消息,在突围之时被杀了个猝不及防,若无杜三娘拼死相救,他恐怕真要栽在鲤鱼江,陆无归也会在事后彻底倒向周绛云。
然而,傅渊渟最终逃出生天,陆无归心下微定,这才放了薛泓碧一马,继续做他两面三刀的活计。
陆无归对自己见风使舵的行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厚着脸皮道“得亏傅宗主神功盖世,受天庇护,才让我能继续做个好人。”
傅渊渟此时无心理会他,蹲下来与薛泓碧平视,道“我很抱歉,利用了你,没能救下杜鹃。”
薛泓碧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他别开了脸,不想在傅渊渟面前落泪。
玉无瑕叹了口气,她从这番对话里拼凑出薛泓碧的遭遇,伸手把他揽在了怀里,对傅渊渟讥讽道“你连个孩子都要骗,也不怕白梨泉下有知来找你?”
“我怕,可我没有时间了。”傅渊渟摇头苦笑,“听雨阁对白梨和薛海恨之入骨,他们放任杜鹃养这孩子十二年,除了想用他引出销声匿迹的九宫成员,更是因为我还活着。”
白梨与薛海死后,傅渊渟就成了飞星盟浮上水面的最后一条鱼,也是听雨阁将九宫成员连根拔起的最后线索,他无法躲藏,更不能轻易去死,就这样作为一面明目张胆的靶子,将听雨阁的杀机凝聚在自己一人身上,为其他潜入水下的同伴换来喘息之机。
可惜青山终有白头,人也难免生老病死。
等到傅渊渟一死,薛泓碧对听雨阁就再无价值,除了被杀或被炼成药人傀儡,等待他的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傅渊渟已经错过救下白梨夫妻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他们最后的骨血,所以他必须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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