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态炎凉,说白了不过浮沉起落。
萧正风趴在地上不住喘息着,在这秋末初冬的寒凉天里,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从他身上滴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而他赶走了所有仆从婢子,执拗地用双手和膝盖支撑住身体,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他这一生,除却蹒跚学步的幼年,从未有过如此不堪之时。
萧正则出手极狠,说是废他武功,便连一星半点的内力也不给他留下,如今萧正风丹田被破,手足筋脉、行气要穴亦受损不轻,莫说挥拳动脚,连走路都举步维艰。
先后有宫中太医和京内良医赶来为他疗伤,皆道萧正风伤势虽重,好在无一处损及要害,若是好生养伤,不难恢复行动如常。对此,萧正风半点不觉庆幸,更无丝毫感激,只有一股猛烈的屈辱汹涌来袭,他不顾自己糟糕至极的身体,歇斯底里地赶走了屋里所有人,独自窝在阴暗一角舔舐伤口,喉中满是血腥气。
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萧正风扶着翻倒的椅子摇晃起身,他望着满地狼藉,如看见了与这些渣滓无异的自己,半晌才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讥笑,却不知讽刺的是谁。
我输了,一败涂地。
从事发到现在不过三天,萧正风最初是愤恨大于惊慌的,毕竟他不仅是紫电楼的楼主,还是庆云侯府的世子,也将是萧家不可替代的家主,萧正则胆敢如此对待他,即便事出有因,这以下犯上的事也不可能被轻易揭过。
大家族内最是守旧循规,不论萧正风平时是否得人心,他既是大房嫡子,又是未来家主,即便萧正则身居高位,犯了家法也难逃处置,只因这不仅关系到萧正风一人的荣辱,更是犯了整个家族的大忌,若不将之严惩,主家嫡系的颜面将荡然无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三天过后,萧正则仍旧安之若素,反倒是要求仲裁惩办的族老们一个个偃旗息鼓,萧正风本人更是被软禁在了庆云侯府内。
事态峰转,萧正风知道这必然是萧太后出了手,可他想不通,也意难平。
都说一碗水难端平,人心也是偏颇的。从萧正风记事起,他这姑母就对庶出的萧正则另眼相待,分明她跟自己爹才是一母同胞亲兄妹,但在面对萧胜云和萧正风父子时,相处往往和气有余亲近不足,仿佛无形中有一层纱帐落下,隔开了本该血浓于水的亲人。
萧正风行冠礼时,萧太后开私库赐下了许多奇珍珠宝,令在场宾客无不艳羡,唯独他郁郁寡欢,只因想起了先前萧正则加冠那年,萧太后虽未赐下宝物,但命人送去了一根青玉簪,乃是她娘舅生前珍爱的旧物,其人战死沙场后,这簪子就是寥寥无几的遗物之一,被萧太后珍藏了多年,足见意义非凡。
于萧正风而言,他看不上区区一根玉簪子,却在乎萧太后对待他们两人的态度,故而在那不久之后,他找到机会摔碎了玉簪,将罪过推给了一个婢女,在那婢女被打得奄奄一息时,他冲着萧正则挑衅地一笑。
萧正则想来是明白真相的,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将那婢女从藤鞭下救走,直到几个月后两人同入骁骑营,他在校场上光明正大地打断了萧正风两根肋骨,回家后自领三十鞭也不皱一下眉头。
不久,靖北之战爆发,战事到了紧要关头,先帝下旨太子监国,亲自披挂率军出征,年少气盛的萧正风本欲跟随,却被父母所阻,眼睁睁看着萧正则与自己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军伍。
待到大战告捷,先帝驾崩的噩耗与报捷文书一同传回京中,大悲大喜交织成网,将京城所有人笼罩其中,而萧正风只听进了一句话——在最后那场血战前,萧正则率十六名死士潜入敌营,成功烧毁了乌勒大军的粮草补给,一行十七人未有归来。
他厌恶萧正则,又在那一刻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敬佩,可这点敬佩很快被更加强烈的厌恶吞没。
后来,大哥萧正德遇刺身亡,原本无缘爵位的萧正风顺势成了世子,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赢家。
他本该就此青云直上,偏生造化弄人,萧正则失踪了八年,竟然活着回来了。
厌恶终成嫉恨。
身为世子,萧正风不必拼搏便可坐享大好荣华,可他想要解脱,非得胜过萧正则不可。因此,他放弃了家族为自己规划好的康庄大道,孤注一掷般加入了听雨阁,他不仅要赢,还想赢得彻彻底底,让萧正则在被他踩在脚下那天无话可说。
如此过去了十多年,最终输到惨不忍睹的人,却是萧正风自己。
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萧正风眼前阵阵发黑,不肯就此昏睡过去,他咬着牙往外走,守在门口的护卫忙不迭过来搀扶,都被他推开,他认准了一个方向,一步三晃地走过去。
“不能就此罢休。”他心想,“至少,我要……”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瑞庆堂,喝退门前仆从,孤身入内。
瑞庆堂是庆云侯府正堂,为庆云侯萧胜云起居处,堂前匾额金字乃先帝御笔亲书,厅中陈设无不富丽文雅,处处彰显着萧家的华贵荣光,而这一切终将属于萧正风和他的子孙,旁人连碰一指头也不可。
即便萧太后再如何偏心萧正则,总改不得“无子国除”的纲常。
萧正风走过这一段路,内伤又有了发作迹象,额头背后俱是冷汗涔涔,他不敢耽搁,绕过前厅进了后堂,直入正房上间,叩门道“孩儿求见父亲!”
说罢,不等屋里传出回应,径自推门而入。
此时天色初昏,屋内已点起明灯火烛,一众相貌姣好的女婢或调香抚琴,或捧书念文,围绕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尽心侍奉,乍见萧正风闯进来,众女吃惊之余忙向他福身行礼,虽有心逢迎讨好,但看萧正风脸色冷沉,皆不敢留下触霉头,一个个退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房间内只剩下了父子二人,萧正风伸手在桌上撑了一把,勉强缓过了一口气,这才拖着步子走过去,声音沙哑地道“爹,孩儿来了。”
闻言,昏昏欲睡的男人眼皮动了动,抬眸朝他看来,身躯陡然一僵,想要伸手抓住他,却是有心无力,险些从轮椅上翻倒下来。
扶住老父的身躯,萧正风眼眶一热,又唤了一声“爹”。
回应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京城里人尽皆知,庆云侯萧胜云中风瘫痪已有六年了。
身为侯门子弟,萧胜云打小养尊处优,虽不曾习武强身,但也算得上体魄康健,后来承袭了爵位,同胞亲妹又是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京中高官勋贵没有谁胆敢与庆云侯明着作对,他这日子过得愈发春风得意起来,年过不惑仍纵情声色,六年前纳了个美妾,想要老来得子,不料患了马上风,若非遮掩严密,对外只道疾病发作,恐怕早已传遍京城。
出了这等事,外人不得而知,自家人却是心知肚明的,上到族老亲长,下到旁支子弟,没少人在背后耻笑。对这些人,萧正风毫不手软,抓住一个便重惩一个,那美妾更是连尸体都丢去乱葬岗喂了狗,纵使过去六载,他依旧不能释怀。
原因无他,萧正风少时虽不如长兄受父亲宠爱,但与萧胜云的关系也算亲近,老父确实风流慕色,却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徒,他宠爱美妾不假,可若说他会纵欲无度,萧正风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偏偏这等事情是天知地知两人知,萧胜云从那以后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美妾也在严刑拷打中咬舌自尽,再无人知晓真相了。
萧正风看着老父,再想到形同废人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缓缓跪坐于轮椅前,低声道“爹,我不服啊,倘使你一切安好,就算是姑……太后也不能这般欺我。”
“啊啊啊……”萧胜云虽然动弹艰难,但头脑清明,他费力地扭动脖颈看向自己的儿子,像是在问发生了何事。
自老父瘫痪以后,萧正风除了不能袭爵,已经是庆云侯府实际上的主人,即便遭逢大变,在这侯府内仍无人能越过他去,是以至今没有哪个下人敢到萧胜云面前嚼舌根。眼下,他亲口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萧胜云越听越是面容扭曲,倘若他还能行动自主,恐怕已经拍案而起。
可惜,如今的他除了瘫在轮椅上,什么也做不得。
萧正风来这一趟,倒不是年过而立还要向老父诉苦,实在心中郁愤难平,恨恨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嫡长为先,庆云侯府只属于你我父子一脉,那些个旁支庶出不过是地位高些的奴仆罢了!当年萧胜峰与父亲您角力,如今萧正则又同我争权,他们父子欺人太甚……太后分明是咱们的至亲,但这些年来屡屡偏颇旁支,孩儿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这嫌隙到底生在何处,竟至于此?”
这些话,他憋了大半辈子,先前不曾对任何人明说,当下再也隐忍不了,仿佛只有将一切都推到萧太后的偏心上头,才能减轻自己身上那些败犬无能的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