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百姓烧香多看庙门大小,这座小庙的韦陀像双手拄降魔杵,杵着地式,表示此庙为小子孙庙,自然不受那些有求于神佛的百姓待见。
于是这座小庙便逐渐破败了。
如今小庙的木质门窗都被人拆光当柴烧了,泥塑韦陀像的一只手臂连同降魔杵早已不见踪影,正殿屋顶破了一个大洞,阳光从洞中洒下,照在宝冠璎珞庄严的地藏菩萨像面前一坐一躺的一对中年男女身上。
男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只见他脸黑如炭,须发皆张,正是前任左相甄德邦。
身畔跪坐的女子神态憔悴,眼窝深陷,一脸悲伤,不时轻轻用已经脏兮兮的衣袖擦拭男人的脸庞,正是甄德邦的发妻储秀。
当日判决文书下达,立刻便有官吏带着凶神恶煞的兵丁将储秀连拖带拽的赶出甄府,并遣散府上一干仆役丫鬟,只丢给储秀一个胡乱塞了几件衣物的包裹。
身无分文的储秀从刑部衙门接回了尚在昏迷中的甄德邦,用自己娇弱的身躯,背起甄德邦,茫然四顾。
天下之大,却没了他们容身之处。
储秀很坚强,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背着一百五六十斤的黑脸汉子,艰难的往曾经难民扎堆的城北走去,她只对那里最熟悉。
一个书香世家,自小衣食无忧的名门闺秀,何时如此落魄过,走出不到二里地,储秀便没了力气,但她性子中隐藏的极深的倔强与自强,兀自支撑着她,不肯将自家相公放下。
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几个时辰的时间,储秀只走了短短的十里路,她已经疲惫不堪,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却依然一寸一寸的拖动脚步,直到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要与背上的黑脸汉双双栽倒在地。
忽然两个娇俏的身影一左一右及时扶住了即将摔倒的两人,正是闻讯急忙赶来的苏瑾与霜儿。
两人费力的将甄德邦夫妇背到就近的一家客栈,打算暂时先将他们安置在这里,再做打算,可没想到客栈掌柜一见到甄德邦的脸,便二话不说将四人赶出门外。
无奈之下,苏瑾与霜儿便再次带着两人换一家客栈。
殊不知一连找了四五家客栈,均被拒之门外。
最后的一家客栈掌柜看四人确实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是感念甄德邦在任期间的爱民如子,他悄悄对苏瑾说道“姑娘,我劝你们别费劲找客栈了,现在全京城的客栈都不敢收留甄大人一家。”
苏瑾疑惑问道“这是为何?我们又不曾短了银两,甄大人与夫人遭逢此难,无家可归,莫非要他们流落街头?”
掌柜左右看了一眼,才悄声道“有大人物吩咐过,京城所有客栈、酒楼,包括青楼勾栏,均不可为甄大人提供任何形式的帮助,否则大祸临头啊!姑娘,其实我们都知道甄大人是位一心为民的好官,前些天我们还打算为甄大人立生祠享香火,可说到底,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本生意人,如何得罪的起那些达官显贵啊!”
苏瑾心中一片冰冷,家逢巨变前,她只是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家闺秀,即便后来沦落风尘,也未曾接触过这勾心斗角的官场倾轧,这让她彻底没了主意。
最后在霜儿的建议下,苏瑾只能将甄德邦夫妇暂时安顿在这座破败的小庙中,不至于露宿街头。
霜儿在苏瑾的吩咐下,每日带些吃食前来照顾夫妇二人,并时不时送些钱财,却都被储秀客气的婉拒了。
储秀虽然落魄,但骨子中的傲气仍在,她无法接受自己如乞丐般依靠别人的施舍活下去。
她已心如死灰,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便是依然昏迷不醒的夫君和儿子。
此时的储秀,已经多日未曾进食,本就大病未愈的身体几近崩溃的边缘。
那两位好心肠的姑娘今日还未出现,真是好姑娘啊,尤其那个稍微年长的,长得漂亮不说,更难能可贵的是心地善良,只是不知是哪家女子,是否婚配,如果家里不曾遭遇此等变故,那自己定要想办法撮合一下她与自家儿子,说起来,蒙儿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可惜今后,还有谁肯把自家的宝贝女儿嫁给他啊
蒙儿啊,是爹娘对不起你。
储秀的意识在一片胡思乱想中渐渐模糊。
恍然间,她似乎听见自家儿子的呼唤声。
“娘!”
储秀淡然一笑,老人们常说,人之将死,便会产生幻觉幻听,果不其然呢。
“娘!”
呼唤声清楚了几分。
储秀心头一动,转头望向庙门,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一个踉跄的身影。
知子莫若母,储秀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儿子的身影。
她心头一阵激动,急忙起身,却因身体虚弱一头栽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甄蒙看到母亲栽倒在地,情急之下快走两步,也失去平衡摔了个狗啃泥,他顾不得狼狈与否,就这样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母亲爬去。
跟在他身后的苏瑾心痛欲绝,连忙向上前搀扶他起身,却被他一把甩开,只能手足无措的跟在那道艰难爬行的身影背后。
甄蒙终于扑到了储秀身边,在苏瑾的帮助下用颤抖的双手费力的将她扶起,发现她额头已经磕出了鲜血。
甄蒙急忙抬起手,想为她捂住头上伤口,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衣袖都站满了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苏瑾见状,立刻撕下相对干净柔软的里衣一角,轻轻按在储秀额头,并示意甄蒙再撕下一条衣物用来固定充作纱布的里衣。
甄蒙慌忙掀起自己的袍子,便要撕扯里衣,低头才看见自己的里衣已经沾满了结痂的鲜血,黑的发硬了。
苏瑾白了他一眼,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撕我的!”
甄蒙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从苏瑾洁白的里衣上又撕下一条长长的布料,缠绕在储秀头上。
苏瑾这才出声宽慰道“老公你放心,伯父伯母并无大碍,只是多日未曾进食,本就身体虚弱,加上思虑过度,积忧成疾,待我去找些吃的,让伯父伯母先填饱肚子,然后再议。”
甄蒙歉然道“多谢苏姑娘施以援手,大恩大德,甄蒙无以为报,今后但有差遣,甄蒙必赴汤蹈火!”
苏瑾听到他言语中的疏离,心下发慌,急忙道“老公你这是何意?你我虽未有夫妻之实,但已行了礼,我便是你已经过了门的妾室,苏瑾此生必不负你,也请老公莫要负了苏瑾!”
甄蒙黯然一笑“我的现状你也看到了,流浪街头,无家可归,我连自己和父母都养不活,如何养的起妾室?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衣食无忧的权贵子弟了,我只会拖累你,不仅如此,京城还有很多盼着我死的人,你跟着我,莫说生活,连命都有可能丢了去!待我安顿好父母,我便写休书一封,放你自由。”
苏瑾眼泪奔涌而出,她死死抱着甄蒙,带着哭腔摇头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吃苦,更不怕死!但我怕你不要我!我已经没了父母,不能再没有你了!老公,我求求你,不要休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甄蒙痛苦的闭上眼,酝酿了半晌,终于攒足了勇气,狠下心来将苏瑾狠狠推开,歇斯底里的喊“你这个婆娘怎么如此不知好歹?老子现在连个乞丐都不如!我娘都知道做人要留最后一丝尊严,她宁可死都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你他娘的就不能给老子留点尊严?老子现在什么都没了!最后的一点可怜的尊严都要被你夺走?你给老子滚!老子不想再看见你!”
苏瑾被吓得呆立当场。
甄蒙狠狠推了她一把,大声吼道“滚啊!”
苏瑾被甄蒙这全力一推,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甄蒙强忍住没有去看她,转过身背对苏瑾。
苏瑾泪流满面,半晌后,才犹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般,木然的走出庙门,消失在如血的残阳下。
甄蒙等到苏瑾的身影再也看不见,终于忍不住,对着她远离的方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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