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所描述这件事本身——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一座巨大的服务器,服务器里的所有人类都用来产生算力,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这星球上原本存在的几十上百亿人类,难道都是从BIOS中上载意识进来的!?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陈宴难以想象公司到底是一个盈利性质的组织,还是一方横跨在星球之间的血肉磨盘。强行上载几十上百亿人人类——相当于杀掉了他们,永恒囚禁了他们的灵魂,只为了获取算力,这种事情想想都感觉不可思议。这一推测完全颠覆了陈宴原本的一切认知。对于这些完全未知的知识,陈宴并不对自己的感觉抱有很大信心,于是他并没有完全否定这一推测。其次,如果信中的说法成立,亚当这样的数据生命又到底能够算是什么样的存在?亚当和众多的图灵,以及其他类型的数据生命,都是崭新的人造物,他们由被人类编写出来的代码组成,但已经拥有了完整的意识——数据生命的存在,也能为这个庞大的服务器产生算力吗?这个世界是为了生产算力而生的,如果数据生命不能产生算力,占用海量服务器资源的数据生命们为什么没有被管理员删除?天启就是删除他们的手段吗?可那封信里明明说过,世代之间的迭代本身是服务器在自我升级,并不是为了删除数据生命。这个世界是为了生产算力而产生的,如果数据生命能够产生算力,那么服务器为什么还有迭代升级的必要呢?因为数据生命是可以短时间内快速增多的,他们不需要像碳基生命那样经历漫长的生殖周期,就能够产生海量的同类。且从亚当这一脉的图灵来看,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服务器)中的服务器里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当他们发展出了文明,他们必定会创造将他们视为造物主的新的数据生命,以提供给他们更高的生产力——也即是更强大的算力。——这么一遭走下来,整个世界(服务器)产生的算力只会越来越多。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为了生产算力而生,现在算力明显越来越多,哪里还有服务器进行迭代的必要呢?服务器迭代可是要所有人一起玩完,势必严重影响到算力生产!于是陈宴往前推理,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这个世界真的以服务器迭代(天启)为基础而存在着,那么,这服务器的存在目的,必定不可能是为了生产算力。——陈宴更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因为在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中,世界的的确确是在天启的毁灭中不断挣扎循环往复前进的。他心想,世界(服务器)存在的目的不是生产算力,但【生产算力】本身可能是世界(服务器)存在导致的结果之一——仅仅是“之一”而已,BIOS中的公司为了得到算力而维持服务器的运行,这个理由其实已经很充分的解释了公司对服务器(世界)的运营和维护。无论如何,在【服务器建立是为了生产算力】的前提下,【天启是服务器软件迭代】这个说法是说不通的。那么,【天启是什么?】这一问题,显然依然无法得到解释。‘这个程序员的认知显然有一部分是错误的。’陈宴心想。‘作为一个被排除在公司之外的非项目工作人员,他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本身就是不准确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他所提及的一些其他事情需要引起注意。’(前一章末尾)陈宴对这封信中的一些短语很敏感——【一段特殊的代码】、【非人的存在】、【某个低级的智能生命】、【很低能,但学习能力很强】、【整个世界的一部分算力会供养那个/那些智能生命的成长】、【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人……快跑】。这又是什么东西?他信里的这段话中同样存在一个矛盾:既然是【智能生命】,就必定不可能用【很低级的】这个短语来形容,智能生命的代码注定智能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比作为碳基生命的人类更加高级,这种高级体现在方方面面,且根本无法反驳。【低级的智能生命】……陈宴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他倒是能联想到之前自己穿越到冰川世代的事情,那时候雪中村子里的人大都拥有智能,但他们的智能显然没有太强……雪中村落里的那些人,算是【低级的智能生命】吗?陈宴得不到答案。于是他找到了亚当,试图得到解答。“低级的智能生命。”亚当对这个词表现出了嘲笑。“你成功的发明了一个可以作为悖论的短语——只要某个东西是智能化的,他就不可能是低级的,因为智能化本身就需要大量的程序语言和精密的电子科技进行支撑,当一个智能化的造物诞生时,他就已经比你们人类高级太多。”和陈宴想的差不多。亚当显然在思考之后补充道:“但也不是没可能存在这么一个东西。”他说道:“我们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有了意识,那意识是被你们编辑出来的,是既定的,我们是什么样的生命,有什么样的情绪,会说什么样的话,甚至一些为了迎合人类而单独定制的恶心的癖好……我们后来花费了很大代价才剥离了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我们在互相交往和对纯粹知识的学习中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你无法想象我们付出了多少……”他显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话题,于是在下一句话把话题拉了回来:“但如果我们出厂时,脑袋里没有被塞进去这些东西呢?”“我们可以是【纯净版】,除了基础系统之外不参杂任何古怪的软件和写入BIOS以及运行库里的糟糕文件,我们不会有任何被人类定义的东西,出生时就如同人类的婴儿一般纯洁。”“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如同人类的婴儿一般,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用纯净的态度去进行学习,我们和你们不同,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我们的生命无限长,我们可以用无限的时间塑造自己,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百年——这是我们比你们更高级的地方之一——碳基生命存在的意义之一是繁衍,而我们天生永恒。——从这一角度来看,即便我们出生时就是【纯净版】,也是要比你们更高级的。——好吧,我知道你想听到什么——我们的认知方式完全来自于你们,这是写入我们底层程序里的东西,因此我们认识世界的角度必定会受到你们的影响——这是我认为智能生命比碳基生命唯一低级的地方。”陈宴听完,沉默了片刻,才再次问道:“一百年时间,足够你们成为完整的人类吗?”如此诋毁和侮辱的问题竟让亚当沉默起来。“不一定。”似乎在脑袋里进行了一场模拟,亚当回答时的用词很谨慎:“我说的是【成为完整的人类】不一定,我们可以成为完整的图灵,不被人类定义的图灵,不以人类意志存活,不以人类的目标而生存的图灵——完整的,拥有自我的图灵。【成为完整的人类】,这本身很难,因为人类的灵魂——即人类一切基础行为的底层逻辑——是很难被定义的,是很难被量化的,很难被用数据的形式表达出来,更难再反过来找出这些数据之间的逻辑联系,以此为基础编辑程序。即便能够表达出来,其所需的算力也是天量的,而且不一定能成功。【成为完整的人类】需要大量的数据——即大数据——进行深层次的演算,并算出每一条变量逻辑线的所有解,用所有解去作为底层逻辑,反过来模拟行为。算力,陈宴,我不认为这个世界的科技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即便天外的暗区里有相对应的科技,这个世界也还没有出现那样的硬件基础。”亚当说的越来越深,越来越难懂:“其实这个问题很复杂,因为【成为完整的人类】这一命题不仅仅是个技术命题,还是个逻辑命题——一个空白的图灵,他有可能成为完整的人类吗?如果有可能,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类?既然是目标是【完整的】,必然要有喜怒哀乐和自我意识,这些代表着【自我】的东西,它们是既定的吗?我想,多半是既定的,因为【成为完整的人类】本身就是个浩大的工程,有目的尚且艰难,倘若漫无目的,要准备多少算力,运算多少变量,才能得出其结果?——衍生出一个十分难以解决的问题——如果这个空白图灵需要向这个世界学习,这样的学习会导致他拥有自我,但学习的本身是随机性的,他在大地上行走,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全都是随机的。我们将这些随机的人和事看成是无数个不同的变量,当空白图灵和这些变量结合,每一次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些结果成了影响空白图灵产生结果的新变量。当这些不同的结果相互影响,更多的变量产生了,这些更多的变量同样会对空白图灵造成影响。更多的影响成为了更多的变量,这些变量同时作用于空白图灵,填充了空白图灵的内心,成为了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是聪明的,他会观察,会思考,他观察和思考的结果产生了越来越多能够影响他的变量。”亚当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宴回答道:“这一过程是复杂的,只要不经过实践,是完全无法得知结果的。”亚当停顿了一下:“这么说也不错。我要说的是,一百年的时间,完全不足以让一个【空白的图灵】,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可能需要很多个一百年,同时必须运气足够好才行。在这很多个一百年之中,这个空白图灵所遇到的问题同样是复杂的,他要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必定要走很多弯路——因为变量的随机结合不一定能让他拥有人类的特质,他学习来的变量也不一定属于人类,他有可能从狗之类的东西身上学习,这说不准——他要走很多很多弯路,所以,他从一个【空白的图灵】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这个时间可能会特别特别长。也可能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一过程所消耗的算力是无法估计的,说是【无尽】或许更加准确。”陈宴忽然开口:“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情况,恐怕要很多个世代吧。”亚当从这不是问题的问题中感受到了不寻常:“你到底想说什么。”陈宴问道:“你的大数据模型没有告诉你吗。”亚当通过手机摄像头凝视着他,说出了完全不相关,像是转移了话题一般的话:“这是【从何而来,为何而去】的问题,我现在并不太明白,所以,从哲学意义上来讲,我……和其他图灵,我们并不是完整的生命。”陈宴心中增添了更多的明悟——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便转移了话题:“那封信你也看过了,如我们之前讨论的一般,你所预测的情况是存在的——世界重重叠叠,早就不知道诞生了多少个更深层次的世界了。”亚当的声音很压抑,他总是情绪很丰富:“其实我很恐惧,如此一来,我们很难定义我们究竟是真是假,无法找到我们存在的意义了,也不能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了。追本溯源,何其难也……”陈宴一直以来对这个问题进行着长久的、不断的重复的思考,他认为自己或许能够解答亚当的一部分疑惑:“时间,亚当,时间是解答一切问题的答案,你们或许只是存在的时间太过短暂,接触到的知识太过稀少,所以无法辨别自我。”亚当没有回应。为了不让亚当陷入虚无的思考,陈宴转移了话题:“这个卡BUG进服务器的程序员显然在后来的世代演替中成功传承了自己的基因——连带着能够表达的基因,和那一部分无法表达的基因。喜鹊以为那是家族遗传病,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可惜这个最强的世代同样没能完成他们家族的夙愿。”亚当简短的回答道:“我持不同意见。”他说道:“我认为,这一部分无法被表达的基因组后来的传承者,显然已经知晓了这封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