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头北部六十里,有一个矿场。”
嘴里叼着快熄灭的烟头,微弱的光让亚瑟的眼睛忽明忽暗。他指向前方,语气有些惆怅,“那个矿场原先是我们的,或者说,是我们朋友的。”
“他是一个烂好人,明明当时是我们先偷他奶牛在先,他却依然给了我们一片土地居住。我们在上见扎了营,他看我们的几个姑娘没有合适的衣服,就把他死去的女儿的衣服给了我们。”
“后来我们接触了几次,范德林帮就不去抢劫了。我们帮他看守矿场,帮他驱赶那些怪物,防止其他帮派来抢劫矿场。”
说到这里,亚瑟用手指掐灭了烟头,随手一扔。他抱着胳膊,声音怅然,“这小子是个蠢蛋,蠢到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西部这个鬼地方生活下去的。在这里,善良就是蠢,坏就是活着的资格。”
“你知道吗,之前我一直都认为我是道德楷模。”
看向表情奇怪的周离,亚瑟无奈的笑道:“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范德林帮一直都有三不抢的规矩。老弱妇幼不抢,救命钱财不抢,研究晶诡的学者不抢,所以我们在西部的口碑一直还不错,至少相对于扒别人皮吃人肉的那些帮派而言,我们还不算太烂。”
“一个逼样。”
对于亚瑟的解释,周离嗤之以鼻,不屑道:“老弱妇幼本身就是一帮穷鬼,抢了也没几个钱。救命的钱抢了就是一辈子的冤仇,不杀就等着以后的匕首。至于学者.”
打量了一下亚瑟腰间的手枪,周离冷笑一声,“你的这破枪连人家防都破不了。”
“是啊。”
亚瑟苦笑一声,他抽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左轮,上面用来容纳职业能量的弹仓已经满是能量紊乱的痕迹,“我们只是一群在荒野上刨食的狗,狗的牙齿再锋利,也会被人类的枪给杀死。”
“三年前,牧场遭到了一次晶诡袭击。一共二十六只,我们手里的枪只有十把,就这么十把枪打了整整两天,后来,牧场沦陷了,我们逃了出来。”
紧紧的握着左轮的枪柄,亚瑟那双蓝色的眼眸中浮现出悲痛,他是牛仔,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感情,“蠢货就是蠢货,为了救我们帮派里的一个老人,死在了晶诡的晶刺下。那个老人也死了,没救成,牧场也被彻底毁灭。”
“后来,晶诡就在那片农场盘踞了下来。我们冲了两次,都失败了,他的尸体也没带出来。我就在那座山头立了个石碑,扔了点他的衣物,就算了。”
亚瑟表情并没有太多的悲伤,那张被西部风沙侵蚀的粗糙皮肤上,只有淡淡的惆怅与释然。他看着远方的山头,对周离说道:“我说这件事,并不是想让你同情谁。大多数时间,我么那都是活该。”
“我之前调查过,为什么周围那么多牧场,唯独那个蠢货的牧场被那么多的晶诡袭击。后来我发现,那些晶诡并不是无目的的漫游,他们似乎在看守着什么一样。但再多的,我就看不出来了。”
掐了掐手指关节,上面的茧子很硬,亚瑟看着满手老茧,沉声道:“我不想为他报仇,和我用那十把枪的兄弟现在只剩下了约翰和达奇。那些晶诡很强,我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一个人冲进去带走几个晶诡然后被撕碎。但范德林帮不行,他们不能没有我。”
“所以,我只是告诉你,那些晶诡聚集在了牧场附近,他们在看管着一个东西,仅此而已。”
抬起头,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少见的清澈,亚瑟盯着周离,表情平静地说道:“我会为你效力,帮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所想要的,就是真相。”
没有回答,周离没有立刻给出承诺。亚瑟这个人很奇怪,他是周离见过的这些人里最奇怪的一个。
看起来,杰洛斯特和他有点相像。但实际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杰洛斯特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一举一动之中都有对生命的爱护,无论何时,他都把自己放在一个规则之中,让自己按照规则做事。
但亚瑟不一样,他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因为善良的人,在西部是活不下来的。
他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他做过的恶事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被判处死刑,足以死上三天三夜的那种。他是个强盗,是亡命徒,最多最多,是一个有着可笑底线的亡命徒。
但如果真的只是这样,亚瑟是活不到现在的。他早就在抢劫地下黑市的时候被周离随手杀死了。当然,或许那双拥有诡谲力量的黑色瞳孔救了他一命,但让周离选择暂时放他一马的,是亚瑟的眼神。
愧疚,绝望,但没有麻木。
周离知道,西部是不会让好人活下来的,任何一个讲究礼义廉耻的人在西部都会死无尸。在西部,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手中可能都有好几条人命。那个地方是蛮荒之地,是文明无法触及的荒芜。
然而亚瑟的眼中,却依旧存在着愧疚和绝望,而且没有麻木。这是一个很神奇的现象,因为一个犯下罪孽的人眼中如果有愧疚,就一定会有麻木。因为他们犯下了罪恶,但却不敢用生命去赎罪,所以他们用麻木来掩盖自己。
亚瑟不一样,哪怕在死亡临近的时刻,他的眼中依旧有愧疚。绝望没有让他放下一切的底线,直到死亡,他似乎都在寻找什么。
而现在,周离知道他想要找什么了。亚瑟要找的,是整个西部都可能不存在的稀罕之物——救赎。
抽完最后一根烟,掐灭烟头,亚瑟闭上眼,耷拉着眼皮,苦笑着对周离说道:“您如果想要我的命的话,随时可以,我已经准备很久了。其实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您见到我之后,我就自杀。”
“那怎么不死了呢?”
周离说话一向都很直白,尤其是对亚瑟这种人,“你知道的,我不会杀了范德林帮所有人。我感觉,死亡对你而言是一种解脱。”
“或许吧。”
亚瑟笑了笑,他看着远方的乌鸦,表情释然,但也有几分自嘲:“你说的没错,死亡对我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我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抢劫。虽然我大字不识几个,但我还真挺爱写诗的。活在西部对我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
“达奇说我矫情,说我没有牛仔精神,脑子已经被文明世界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可我也明白,我回不去塔里克了,我手上的血,枪膛内的子弹,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个牛仔,一个游走在灰色边缘当年牛仔。”
“所以,我真的想过自杀。”
看向周离,亚瑟那张不算英俊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但当您告诉我,我有亲人还在人世的时候,我突然犹豫了。我开始想象我的父母,想象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生活里的亲人,然后,我开始奢望。”
“我想要真相。”
死死的盯着周离,亚瑟说出了他的欲望,“我想知道,为什么晶诡要害死威廉,为什么要洗劫那片什么也没有的土地。我想知道,我的家族,究竟是什么。”
“两个真相,换你一条命,你觉得值得吗?”
周离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其实可以不用和我说这么多的,你要明白,我这趟西部之行并不简单,有些东西,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
“我懂。”
亚瑟神秘的笑了笑,指了指天上,“您对上面有意思,我知道。”
“那你还准备把这条命卖给我?”
面对周离的询问,亚瑟转过身,他看着身后挂着一盏盏油灯的帐篷,还有木屋里达奇与约翰警惕的目光,他没有笑,神色有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