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货的平板马车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走。
施千琅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走在这样的石板路上,第一次看到沿路高高低低的屋舍。
房屋的青石基脚上满是青苔,木质墙壁和紧闭的门窗黯淡无光,房顶覆盖的茅草或者青瓦也泛着陈旧的黑色,唯有用大条青石铺就的街道平整宽敞。
这座城或许曾经有过繁华喧嚣,此刻却全都关门闭户,偶尔才能看到个别行人,整座城沉睡了一般死寂。
走了一阵,开始陆续遇到三五成群的军士,他们或聚在一起谈笑,或趾高气昂走过,瞥过来的目光里都充满警惕的敌意。
又走了一刻,青灰色的高大宫墙映入眼帘。
陈四目视前方,不动声色道:“等会儿在宫门查验腰牌的时候,你不要抬头,不要说话。旺堆先生给你的令符和那个‘允清’的腰牌一定收好,等出宫查验时再出示。”
施千琅点头答应。
陈四又道:“允清是好几年前死了的一个小内侍,不会有人记得。我也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旺堆先生应该不会胡来,你也小心行事,不要惹祸,万一被抓到,不要提我。”
施千琅继续点头,陈四仍不放心,叮嘱道:“记住了,进宫的时候你是杨十三,出宫的时候你是允清,腰牌别搞错了。至于我是谁,你最好忘了,不要记着我!”
他顿了顿又道:“你出宫后尽快远走高飞吧,你这个身形样貌,今天见过你的人,肯定牢牢记住了,再遇到就麻烦了。”
施千琅再次答应,缩着脖子低下头,尽量靠近马车,让自己那身暗红色的衣袍与色彩杂乱的货物融为一体。
其实并没有人留意这辆每日进出的马车,入宫时也没有对他们过多盘查。
宫内也有来来往往的军士,零星可见的内侍和宫女深埋着头匆匆而过,即便看不到表情也能感觉到他们的仓惶。
大厦将倾,没有人顾得上好奇周围的人和事,更不用说是一辆运货马车了。
从后门入宫后,他们一路缓缓行进,走过两重宫门,跨过三个院子,转进一条甬道。
陈四停住脚步,指着旁边一道侧门道:“你从这里进去,顺墙往前直走到头,会看到一道小门,进去就是花园,在花园里看到最高的房子,那就是原罗君的寝宫,那周围有护卫把守,你要找准机会再溜进去。”
施千琅向他躬身行礼作别,陈四头也不回,拉了车自顾离开。
下了一夜的雨,石板地面上一滩滩水迹未干,甬道两侧潮湿的石墙冷硬地矗立,铅灰色的天空上,厚厚的云层整片化不开,视线所到之处都是灰暗的色彩,凉飕飕的风吹来,施千琅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定了定神仔细感应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附近,这才按照陈四指点的路线,进了甬道一侧的小门,又穿过萧索的花园,靠近了原罗的寝宫。
他小心翼翼来到那座高大建筑的一侧,在回廊边的树丛后蹲下,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等待着机会。
黑沉沉的大房子门窗紧闭,门外有两名军士,正靠在粗大的柱子边打盹。
寝宫前面的院子很宽敞,无遮无挡,回廊连接着一道敞开的垂花门。
午时将至,两名宫女和一名内侍端着食物,沿着回廊走过来。他们都紧蹙着眉头,满面愁容,视线只盯着路面,脚步沉重。那名小内侍头上缠了一圈布条,隐约还有血迹渗出。
两名守门的军士仍旧低垂着头,施千琅急忙整理了衣冠,从树后走出来,趁内侍和宫女从面前经过,跟在他们身后。
走在最后的小内侍看了看施千琅,施千琅满脸沉静,对他微笑点了点头,那小内侍木然转过头去,继续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他们一行来到寝宫门外,将手中的托盘主动递给军士检查,两名军士只是伸头望了望就不再理会,继续换个姿势斜倚着柱子。
几人在门口停住了,小内侍犹豫着,怯怯地对门内轻声禀告:“主君,用膳了。”
屋内没有声响,小内侍又试探着道:“奴下们进来了,主君,该用膳了。”
还是听不到回应,小内侍与宫女们惊恐地交换了眼神,却都踌躇不前。
小内侍回身面对施千琅,将手里的托盘递给他,挺着胸对他低声吩咐:“看你的品阶,虽然不够近前服侍主君,不过今天给你机会,你先进去。”
那两名宫女在一旁点头,顺势缩到施千琅身后。
施千琅端着托盘,看着纠结不安的几个人,预感到小内侍所说的这个机会也可能是个麻烦。
果然,沉重的大门吱吱呀呀推开半扇,施千琅刚抬脚跨进去,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带着风声砸过来,他迅速侧身避过,喀嚓一声,一方石砚摔碎在身旁。
还没等施千琅看清楚屋内的情况,又有一个物件飞过来,他再次闪开,一个茶盏打在身后宫女端着的托盘上,稀里哗啦将托盘里的碗碟打翻,汤水溅起,那宫女惊呼一声,手里的托盘差点掉落。
屋内窗幔紧闭,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阴冷昏暗中,东西飞过来的角落站着一个男子,一张惨白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尤其阴郁。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没有再暴怒扔东西。
那两名宫女急忙走到正堂的案几前,把托盘放下,将食物悉数摆放好,又将案上的其他碗碟收进托盘,急急行礼后忙不迭退了出去。
小内侍对那男子施礼,颤巍巍道:“主君息怒……主君多少还是吃点……陛下那边一切都好,只是李总管被关起来了……奴下看到又有大批军士入宫……主君你可要保重自己才行……”
那男子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下去吧,你们……快逃命去吧……逃吧……”
小内侍呜呜咽咽哭起来,又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匍匐在地重重行礼后,向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