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春天,只要是下了雨,就阴冷得如同又回到了冬日。不过春风很大,有一阵没一阵随心所欲地狂吹而过,渐渐地浓云散了不少,一场雨终究没有落下来。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五台峰旁的圣元寺大门外,狭窄的小道上挤满了人,阿依扎身着黑色斗篷,帽子上的虎皮滚边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看不清楚表情。
她对众人欠了欠身,翻身上马后挥鞭就走,头也没有回。侍卫虎虏和诚禹的那些护卫们也紧随其后离开了。
圣元寺实在是狭小,安置不了那么多人,因此这些护卫随阿依扎先行返回垅玗(yu)图诚。
从蒙巂(xi)诏逃来的侍女和内侍们,老老少少的一群挤在路边,望着阿依扎的背影隐没在山林中,仍在朝她行礼,那个场面让诚禹的鼻子都发酸了,很是不自在。
本来诚禹是准备将这些人归入自己的名下,阿依扎觉得不妥当。诚禹前往样备城参与了交接,忽然名下多出来十几名内侍和奴婢,自然会让人联想到蒙巂诏,如果再有人刻意查一下,那带来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因此,为了稳妥起见,阿依扎将所有侍女,包括原罗的妃子英娘在内,都计入自己名下,将所有的内侍全部归入圣元寺,这样处理后,就不会与蒙巂诏直接关联,很难引人注意。
阿依扎本来打算让诚禹一同回垅玗图诚,但是诚禹坚决不肯。他知道蒙巂诏那些王室成员被押送过去,免不了又是各种难处理的事情,很可能又会扔给他,实在是出力不讨好,反而伤精神。
诚禹打算在外面多混一段时间,估摸着等照原和原罗的法事完毕了,直接去取了他们的安魂金瓶,送到白崖的宗庙里安放,也算是信守了承诺。
目送着阿依扎远去,看她青春年少却始终绷得紧紧的,一副冷酷漠然的样子,诚禹忽然想起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他那不苟言笑,冰冷又坚硬的目光,只是想起来,就不由让人一激灵。
对姑姑诚禹还可以撒娇耍赖逗她开心,对那个人,左思右想,心里居然是怯怯的,说不出怕从何来。
诚禹摸着后脑勺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愿意回想起见到珞典的情景,一贯做事随意洒脱,从来不会畏首畏尾的他,感觉自己平生最丢人的时刻就是迎春宴那一日了,简直不堪回首啊。
胡思乱想着那天的种种,诚禹跟在众人之后往寺里走,看到通觉大师还在路边,目光依依不舍地盯着阿依扎离开的方向,许久后才缓缓转回身。
诚禹鼻子又是一酸,这位养育了阿依扎的高僧,远离的是俗世,不是尘缘啊。这样看来,有人惦记着的姑姑比自己可幸运多了。
如此善良的老人家,诚禹怎么会让他沉浸在伤感里呢。
通觉大师的胳膊一紧,被一条结实的臂膀挽住,紧接着就对上诚禹笑眯眯的脸,那点离别的愁绪被撞得七零八落,只能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没话找话地问:“诚禹郎怎么没有一同回去啊?”
诚禹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我带来这许多人叨扰大师,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打算留下来帮忙,为咱们寺院尽点力。”
尽管接触不多,通觉大师还是大概了解诚禹,知道这位王子向来不以雅正持重的标准要求自己,只要是他认可的人,他就很喜欢开玩笑,喜欢恶作剧,一点沉闷的空隙都不留,见缝插针也要用嘻嘻呵呵填上。
听他说要帮忙,通觉大师笑道:“庙里产业微薄,没什么事敢劳动到殿下啊。”
诚禹搀扶着通觉大师,两人一同进了院子,诚禹凑近低声道:“那,大师收了我做弟子如何?”
“啊?”即便是一句玩笑,通觉大师听来也是吓了一跳,他驻足侧身正色道:“诚禹郎休要如此说笑,你贵为一诏王子,岂能随便笑谈出家,而且,出家之事也不应玩笑。”
诚禹脸上却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他皱了皱眉:“我是哪里都不缺,哪里都不要的那种人,思前想后还是出家最好,本来就了无牵挂,四大皆空最适合我了。”
通觉大师又吓了一跳,连忙甩开诚禹的手臂,双手合十颂念着佛号,然后掉头就走,心里暗暗懊恼,早知道就应该让阿依扎带走这小子,王子公主们时不时来添点香油,哪怕是添点麻烦也都算了,这要是真的出家在这里,归义王那个火爆脾气,还不来拆了他的小破庙。
诚禹想追上去解释,冷不丁身后有个苍老尖细的声音道:“想要修行,哪里不是道场呢?”
回头望去,见屋檐下站着一个蒙巂诏的老内侍,平静地看着自己。
诚禹想了想,点头道:“说得也有道理,非要在寺里才能清静,确实显得我矫情了。”
那老内侍悠悠道:“我是看殿下有情有义,尚年少就有勇有谋,杀伐果决,而且宅心仁厚,不想你埋没在孤灯前啊。”
诚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这夸得,搞得我都想立即去成就一番事业了。我就是个混日子的闲散人,埋没在哪里不是埋没,有没有被埋没也并不重要。”
一名寺里的年轻僧人听到他们的闲聊,犹豫了片刻,走过来道:“殿下如果真的想做点好事,能不能去为寺院争取多一点的盐巴配额?”
在远离海洋,没有咸水湖的高原内陆,盐巴属于比黄金还昂贵稀缺的物资。没有金子无非穷苦,没有盐巴就得等死,而各诏产盐都只是依靠卤水盐井,产量不高,盐巴甚至可以做硬通货使用。
邓赕诏境内禁止私开盐井,禁止盐巴私自买卖,而是采用配给的办法,领主豪酋和官员们按等级配给,农户和军队按人头配给,寺院、商号、作坊等处按份额配给。
圣元寺建寺之初,好不容易才申请到了三个人的食盐份额,三名老僧年老后,又增加了两名弟子,盐巴配额却始终没有增加。缺的部分只能靠香客捐一点,还有阿依扎每年设法带来一点,紧巴巴勉强维持。
现在呼啦啦来了一帮人,抠抠搜搜省下来的那点盐马上就要吃完了。
这名小僧也是无计可施,想着诚禹好歹也是王子,至少与官衙能够说上话,或许他出面,能够解决这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