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连日来的晴朗天气突然转阴了,正午过后才有一点阳光透过云层,费力地照射下来。
施千琅送着于赠不紧不慢出了城,他们由着座骑缓缓前行,一路上都没有话说。
驮着箱笼的马队在前方拉开了距离,曾三和李大彪紧随马队,时不时回头张望。
走在施千琅和于赠后面的护卫队伍生怕走快了,冲撞了二人,都紧拽着缰绳踱着步,秋幺更是一脸为难地呲着牙,恨不能下马去步行。
磨磨蹭蹭的两个人却浑然不觉,他们慢吞吞上了城外的大道,又往前踱出一段路,施千琅才不得不勒马停住,他注视着于赠,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阿赠,那……你……一路顺利。”
可能是好半天没有开口的原因,他的嗓子有点沙哑,短短一句话说得腔调古怪,于赠咧嘴想调侃一句,嘴角翘了翘却僵住了,笑得很难看,乌亮的眼睛里忽然水雾弥漫。
施千琅见状翻身下马,走上前一步拉了他的缰绳,仰头看着他,笑道:“行了行了,过几天就会再见面了,你这样子,就好像是我欺负了你。”
于赠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也不看施千琅,而是对着施千琅的身后大声道:“秋幺,你可别忘了答应过我,要守护好你家主人,一点闪失也不能有哦。”
秋幺挺直了脊背,抬手扶了扶背上的刀柄,大声道:“放心吧殿下,我秋幺哪怕死一万次也不会让主人有丝毫闪失的。”
于赠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在宾居城的宅子和媳妇,我肯定给你安排好。”
施千琅笑了:“我一直不明白你们这个交易是什么道理,秋幺是我的护卫,每日要跟在我身边,又怎么去宾居城娶亲居住呢?”
于赠也不答他,只对秋幺挤挤眼,秋幺会意地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施千琅笑着摇头,不再追问,看到于赠的表情舒展了,他长出一口气,拍了拍于赠的马,催促道:“走吧走吧,我就不远送了。”
于赠答应了一声,匆匆看了一眼施千琅,没有再说什么,催马就走,飞奔着追赶前面的马队,负责护卫的一队人马也急急地跟了上去。
烟尘之中,施千琅目送他们远去,在落英飞舞的梅林中逐渐模糊了身影,他的心骤然空落落地,呆呆愣了半晌,才转身上了马,缓缓地往回走。
回到宫中,走进自己的那个院子,感觉四周说不出的空旷寂寥,施千琅闷闷地转了一圈,不让手下跟着,独自来到施千望的书房。
书房里,施千望正跟几个大臣议事,施千琅在院门处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他漫无目的地在宫中闲逛,不知不觉来到宫城最高处那座大殿前。这里是举行祭祀和庆典的地方,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人。
施千琅慢慢走上石阶,一步步来到殿前高高的平台上,眺望着城外梅林间的大道,那条路上早已没有了于赠的身影。
不久前就在此处,于赠眼眸闪亮,手指着远处说:“你看那边,在那座山的后面再后面,就是宾居城了,其实并不远……”
施千琅竭力望向那些山峦,那些山的后面再后面,好远啊!
阵阵风起,乌云一团团聚集,施千琅无法收回视线,他感觉自己飘到了空中,俯瞰着整座城池,又从梅林上方掠过,飘过远处的山峦湖泊,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流动的只有日出日落、风霜雨雪……
在静默中,施千琅如同空中飘荡的一缕轻烟,一粒尘埃,默默观望着这一切,不能融入,无法驻足。
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始终隔着什么一般,他就如同一个误入的看客,哪怕是遇到了惊险,身上真实感受到了痛楚,也仍旧身处局外。
而对此自己能做什么呢?心底深处有什么期待吗?似乎并没有。即便是报仇,那也是为了自保,为了摆脱命悬一线的险境。仇恨的感觉曾短暂汹涌,又淡淡远离,也没有在心里长久凝聚。
这样的状态让施千琅有些恐慌。
从宏圭山的小木屋中醒来到现在,施千琅都似乎是飘在空中,就算是找到了身份,有了家人,心里时不时还是空落落的,无依无傍。
特别是今天,于赠离开了。
最近几日里,于赠将要走的话挂在嘴边,追着要挟他挽留,耍赖央求他一起去宾居城,他始终回避,不接他的话,不跟他讨论,甚至不去多想。
而此刻,于赠真的走了,施千琅这才瞬间明白,自己其实都在逃避,不敢去面对分离。
他还记得那一日在宏圭山,自己迈出那道木门,看到夕阳笼罩下的于赠,他也记得在那之前,在梦里因为他而心疼的感觉……
从那个时候开始,于赠陪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一句一句地教他说话,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他所理解的世界,哪怕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也自有属于他的一份天真和炙热。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让施千琅感觉安稳的,那就是于赠啊,这个高大稚气的少年拽着他一步步走入真实的烟火中,让他真切触碰到了火热和柔软。
在今天之前,施千琅从未想过分开,或者说,他有意识地避开了这种可能,不愿意去面对,不敢想要如何承受。
施千琅的心里一片寒凉,望着远方无奈地轻叹出声。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彩笛蹒跚着进了院门。小小的人儿走路还不稳当,却已经坚持自己走了,而且小大人一样不紧不慢,颇有点淑女的仪态。
她扬起小脸看向施千琅,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
施千琅连忙跑下台阶,紧走几步过去抱起彩笛。一旁的嬷嬷解释道:“小公主午睡起来就要去找叔父,听说少主在这里,我们就带她过来了。”
施千琅笑着摸了摸彩笛粉嘟嘟的小脸,把她抱到高高的台阶上,并排坐在一起,指着远处的梅林给她看。
几个伺候彩笛的内侍端过来一个托盘,将两个银钎子递了过来,上面叉着两片黑乎乎的东西。彩笛见到开心地笑了,接过来就啃,施千琅举着那个黑东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那内侍笑着答道:“这是用松木明子火烧过的麦芽糖,麦芽糖太硬,用松明火烧一下,又绵软又清热,是小公主喜欢的点心,听说少主小时候也很喜欢的。”
施千琅端详了一阵那块黑东西,又看到彩笛啃过的地方,黢黑的火烟下面露出白色的糖,彩笛大口吃着,还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露出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