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盛夏,万物生长。
这个月中,大宋流亡小朝廷以一种放在往年东京绝对让人瞠目结舌的效率依次做下了许多事情:
首先自然是数次临时举行的选才殿试……甭管其中有多少滥竽充数之辈,但经过分批次举行的殿试,南阳小朝廷到底选拔和任命了大批官吏充实中枢;
其次,军器监在官家亲自往汉水南岸监督的情况下成功出铁,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赵官家一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本地出铁固然很有战略意义,但眼下却可以通过长江源源不断获得江南各处官营冶炼坊现成的铁锭,关键还是工匠;
当然,还有火药坊的设立……这一点官家很看重,但其余人却觉的无足轻重,因为火药这玩意对大宋而言真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倒有点像是为了官家个人好恶才专门抬到了这个高度。
除此之外,南阳、方城,这两座城池也在新任兵部尚书陈规的指导下与巡视下率先进行了修葺、加固。而更远处,以颍昌府的郾城为核心,加上临颍、长社、襄城、舞阳、西平、叶县,一共七城,也有大量军资粮秣以及从流民中收纳的民夫被发送过去,俨然是要在这个南阳的东北大缺口上打造一条坚实防线。
总体来说,赵官家那种一切为了抗战,抗战就是一切的表态似乎还是落到了实处的。
除此之外,整个五月份,南阳之外,除了张悫张相公的病逝,似乎也多是好事频传。
当先一个,五月中旬,韩世忠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他联合大翟小翟、闾勍,在邙山一带堵住了杨进,将后者枭首示众,然后又专门往已经成了白地的洛阳城走了一遭,最后才打着成功收复西京的旗号,回身淮西休整。
而就在此事后不久,扬州李纲李相公那里便也有数封文书送到,却是说江浙福建一带的几处叛军都已经招抚的招抚、扑灭的扑灭,并顺势提出了一系列的东南-南阳-两淮-京东的财政分配方案,还要求扩充御营后军,以夯实两淮守备。
至于官家的私信,李公相却是丝毫未提,好像根本就没收到一般。
总之,自从官家进入南阳以来,整个大宋的局势到目前为止,都是整体向好的,甚至好的超出所有人预料。
而等到六月份,随着泾源路统制官曲端,先以逃兵之论杀同级别的统制官刘希亮,再和下属吴玠一起,趁着长安有一股义军和叛军交战,分别突袭,兼并两路兵马之余收复长安,关中动乱也渐渐平息。
此时,更是有一个通过殿试成功授官到枢密院的太学生,唤做万俟卨的,迫不及待的提出了南阳中兴这个口号,并公开将赵官家与光武帝刘秀相提并论!
据说,这万俟卨因为殿试表现出色,被赵官家当着几位相公的面在名字上画了好几个圈,才得以破格与军略第一的胡闳休一起出任正八品的枢密院编修官,并以枢密院属官的身份参赞军务。
而万俟卨也正是因为这份殊遇,才会对官家的名号如此上心。
不过,万俟卨这份媚眼注定是对瞎子抛了,赵官家莫说对他置若罔闻,近来就连殿上都很少去,只是每日留他的条子,然后隔几日收下条子,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军营、火药坊、城防工程上消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来到六月,随着选才告一段落,各处叛乱也渐渐平息,中枢的核心工作忽然变成了财政问题,而一直到了这个时候,赵官家才陡然发现了一件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那就是大宋财政的发达与弊病严重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而在大宋财政这个问题上,赵玖比面对之前的大宋官制还苦手……官制他还可以以官家的身份强行改,还能大略理解,只是偶尔闹点笑话,但经济和财政他是真不懂。
所以,这些事情基本上就是中枢以都省(四省合一后的称呼)为核心进行讨论,然后他听取最终意见,并懵懵懂懂的赞成大多数那边。
然后,自然是要发挥工科狗的出色能力,让大宋跑步进入四个现代化了。
“陈卿去年便自己做出过管状火器,称为火枪,还用在了军中?”
火药坊中,赵官家望着自己新得的‘宝藏大臣’陈规,一时居然有些慌乱……盗版盗到祖师爷跟前,能不慌乱吗?
“是。”一身紫袍,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的陈规捻须从容做答。“以坚实细竹筒为管,外箍铁线,再将火药塞到尾部,等到交战,敌人快冲到跟前时,从尾部点火,火药便能从前方喷出,能射几丈远,然后竹筒上事先还绑着矛头,士卒还可以趁着敌人慌乱时以竹筒为矛进行冲锋……臣便是用这个法子击破一波乱兵的。”
竟然还是后装,还自带刺刀?
赵官家听完叙述,沉默了许久方才试探性笑问道:“陈卿有没有想过,用铁筒代替竹筒?看啊,若以铁制,便可在尾部装药的地方将药室与引火的地方分开,前面还可以塞入弹丸、箭头,便是铁筒本身加上矛头,不也是一个正经的长矛吗?”
“臣想过。”陈规的回答一如既往让赵官家觉得自惭形秽。“但是不可取……”
“因为炸膛吗?”自惭形秽的赵官家几乎是脱口而出。
“正是此意。”陈规微微一怔,明显是消化掉炸膛两个字的意思后,方才接口应声。“如臣所用火枪,之所以外面用铁丝箍住,便是因为一开始用竹筒时,十个有八个会在燃火后炸裂,也就是官家所言炸膛,而彼时臣便想过用铁管代替。但真用了铁管,细的、薄的铁管因为火药力猛,依旧炸裂频频,粗的铁管,却让药子失了烈性,厚的铁管,更是过于沉重……”
赵玖连连颔首,这倒是不出所料,因为这正是管型火器发展道路上一个非常明显的拦路虎,也就是高质量枪管的锻冶技术问题。
而陈规眼见着官家似乎并不心甘的样子,却是忍不住拢手规劝一二:“官家,恕老臣直言,火药当然是个好东西,守城有大用,但眼下还是单独用来引火,或者辅助于弓弩为佳,强用来做火枪,其实并无大用……臣的火枪也只是临阵威吓对面没有见识的贼兵,不指望杀伤的,而臣从破了那贼以后,德安府两万众,也只留了区区一队六十人的火枪队,共用二十杆竹火枪……所谓铁管,其实并不缺这点铁,但靖康之后,工匠流散,有这个人手,也该尽量打造甲片、制成刀枪,才算是人尽其用。”
这就是来自于时代顶峰的专业劝退了,权威现身说法,搞火枪死路一条,趁早换专业。
且说,赵玖心中当然知道什么是王道。但问题在于,陈规这种宝藏老男孩已经将创意发挥到极致了,他赵官家肚子里那二两水根本不顶用……至于说眼下的冶炼水平这个拦路虎,他又一窍不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亲自上马搞技术攻关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人家陈规说的很对头,眼下根本也没时间搞这个,从战事的角度来说,从效率上来看,有那个工匠还是认认真真敲几副盔甲最合适。
一句话,权威的话到底是要听的,早换专业早托生。
一念至此,赵官家自然是从善如流,当即就表示了赞同,然后便扔下此事,直接带着南阳公认的‘官家五月新欢’陈尚书去看火药实验……相比较于想想就一头雾水的冶炼、钢管之类的东西,黑火药配方最优化绝对是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科技创新。
尽量去杂质,尽量调整配比,然后一个个裹在粗布里面弄严实了,就塞进土堆里试呗!
然而,就在火药坊外的野地里今日份的闷雷声刚刚结束,硝烟尚在弥漫之时,之前消失了片刻的杨沂中却忽然出现,并引着两个年轻的枢密院编修来到官家身前,而两个枢密院参赞军务的年轻人,一个唤做万俟卨,一个唤做胡闳休,居然都是官家‘钦点’的人物。
“辛什么宗?”可能之前耳朵被震的有点聋,赵官家回身听汇报时不免有些发怔。
“辛企宗。”一脸正气,年轻有为的万俟卨朝着一身红袍的官家拱手相对,顺便提高了音量。“好教官家知道,此人在辛氏兄弟中排行第二,仅次于大辛防御……”
“是二辛啊。”赵玖当即恍然,继而拢手冷笑。“他从洋州(今汉中东部)来南阳了,还带着五六千西军?这是从关西绕了上千里路逃回来了?”
“是。”万俟卨赶紧再对。“枢密院宇文相公总揽关西事宜,特意遣臣来问官家,该如何处置?”
赵玖沉默了片刻,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惩处此人……因为,若按照时间推算,此人从关西撤退的时候,应该还没接到他赵官家不许后退的命令;而若按照方位来算,一个荒诞的事实是,此人从关中经过汉中再来到南阳,逃了上千里,却还是程都在他赵官家‘身前’而非身后。
所以,无论如何,此人都算不上逃兵的,也没什么法度治他。
“编入御营中军吧。”赵官家思索再三,只能如此处置了。“然后下旨给兴元府(今汉中核心地区),锁住散关,不许关中将领擅自往川蜀为祸,更不许无军令擅自往行在过来。”
“喏……”万俟卨拱手相对,却依旧未走。
“还有什么?”赵玖继续笑问道。
万俟卨犹豫了一下,然后主动后退半步,将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同班胡闳休。
而胡闳休也赶紧拱手汇报:“回官家的话,还有河东制置使王燮,此人也在完颜娄室攻略关中时也经大散关逃入汉中……实际上,据臣所知,二辛统制便是因为在汉中为此人欺凌,立足不能,方才至此。至于王燮,他虽然未曾来到南阳,却发奏疏到枢密院,说是请官家巡幸川蜀,立陪都于成都府,或者兴元府。”
赵官家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相对:“他怎么不请朕去遵义?”
胡闳休无言以对。
“罢了他的河东制置使……”赵玖气急败坏之余,到底是知道什么叫鞭长莫及,所以只能恨恨相对。“然后出知凤翔府,速速回去整理关中!”
“喏!”胡闳休赶紧答应,便要离去。
而就在此时,万俟卨忽然再度俯首,向官家汇报了一件事:
“官家,还有一事,统制辛永宗,也就是小辛统制,刚刚上书枢密院,建言清剿洞庭湖,他说洞庭湖有一人唤做钟相,此人势力广大,却又妖言惑众,诚然图谋不轨……”
“说的好像朕不知道钟相底细一般。”赵玖脱口而对,却又似笑非笑看向了万俟卨与有些惊慌的胡闳休。“不过万俟卿以为小辛统制此番举止是何意?真的是以为朕和枢密院的相公们都不知道钟相是谁吗?”
“官家。”年轻的万俟卨小心相对。“臣以为这是小辛统制早与二辛统制有私下联络,事先知道了二辛统制要到,又因为跟随官家日久,猜到了官家的脾气,怕二辛统制会因此获罪,所以求枢密院的熟人出的主意,乃是希望御营中军再动起来,他二哥也好趁势戴罪立功、将功赎罪……”
“哦。”赵玖恍然再笑,却丝毫不理会什么枢密院熟人,而是继续相询。“那万俟卿以为现在该去讨伐钟相吗?”
万俟卨听到此处,心下忐忑,却还是大胆赌了一把:“臣以为钟相此人确实是于前一年起过异心,但大宋受命于天,而官家先于淮上大破金兀术,又安定天下于南阳,可谓力挽狂澜于不倒,中兴之姿已现,如些许错判了形势的宵小,实际上已经丧胆,官家若能下诏安抚,彼辈必然心悦诚服,不敢为乱。”
赵玖点了点头,复又微笑看向了面色煞白的胡闳休:“胡卿以为如何?”
“臣受辛统制累年恩德,所以才替他出谋划策,而讨伐钟相正是臣之前本想建言之事。”胡闳休狼狈不堪,只能拱手俯身相对。“官家,臣绝非有意欺瞒官家,更非内外勾结,泄露军情。”
赵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笑问:“如此说来,胡卿是以为此时正该征伐钟相了?”
“是。”胡闳休抬起头来严肃以对。“官家,钟相盘踞洞庭湖,根基深厚、颇得民心,却又妖言惑众、自称大圣,还使人传播他当为楚王的揭帖,反意昭然,而洞庭湖为荆湖两路腹心所在,一旦为祸,后果不堪设想……”
赵玖连连点头,却又抢在刚要说话的兵部尚书陈规开口前看向了万俟卨:“万俟卿,就拿之前对朕说的话去给汪相公说吧,那便是朕的意思。”
一旁陈规和身前胡闳休齐齐一怔,然后表情不一且不提,听到这话的万俟卨却是强行按下惊喜之意,俯首称是。
就这样,枢密院二人既去,赵官家复又与陈规查看了火药包的残痕,依旧按例指定了一处效果最好的爆燃点,赏赐了负责此处的硝匠,记下配方比例与混合方法,便又一起同车转回南阳城中,去看城防的加固。
然而,今日不知道为何,总有不速之客。
赵官家方才与陈尚书,以及负责督工的阎少尹一起转了半面城墙不到,便又有人前来谒见,而此人也远非之前两个小编修能够相提并论,却正是官家第一心腹近臣、御史中丞张浚张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