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山的应对是非常得体的,高庆裔一开始的劝解也是对的,这二人作为独立领兵大将和军事辅佐官,各自经历了太多军事历程,他们几乎是本能的便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宋军一夜起寨,将军队的主体部分转移到河这边来,固然是一种堪称军事奇迹,也足以动摇金军心神的壮举,但也一定是仓促的、破绽满满的,外表强横、内里疲惫的。
所以这个时候,金军不需要考虑太多的事情,先把惶恐、惊愕这些情绪压下,盯住防线缝隙,奋力去攻便是。
攻不下,再去过苦日子。
可若是宋军抵挡不住,以至于金军内外打通,那宋军这一夜的辛苦非但全费,而且要反过来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到时候,岳飞真就是自作聪明,自陷险地了。
对应来说,岳飞当然也心知肚明,事情还没完——绝大部分士卒和民夫都已经很疲惫了,但该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依然一件不少,狭窄的地形和稳固的防御工事固然是让金军骑兵丧失战斗优势的不二法门,但前提是一定要完成防线的构筑与强化。
必须要坚持把防线修完!
必须要挡住女真人!
唯独,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让你摆好桌子,算好客人,布置好对应的饭菜与碗筷,然后客人如约准时到达,届时大家还会拱手作揖,才各自分座入席。几十天的对峙,忽然改变军事态势,必然会有激烈且迅雷不及掩耳一般的军事碰撞,昨夜的战事规模,最多只是一个开胃菜,而战斗与事件的展开也永远不会依照着指挥官的预料那般发展。
最开始意外出现在城内。
“又什么事情?”
刚刚下了城,高景山便看到一名面熟的渤海蒲里衍(五十夫长、副谋克)匆匆自西面顺着墙根打马疾驰而来,也是一时气结。
“都统!”那蒲里衍一声招呼,赶紧翻身下马,但因为马势太快,下马后一个踉跄,几乎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扶着城墙根立住。“西北丙字号角楼忽然拿杂物阻隔了城墙通道,还从楼上扔下了旗帜!必然是刘安那厮见宋军大队围城,直接动摇,决意反了!”
高景山一时错愕,但旋即醒悟,当场回头去指了一名从城市中心跟来的猛安:“速速带人去夺回!如果不能速速夺回,就放火烧!城墙是几丈厚的夯土加条石条砖,不怕烧!千万不要给城外宋军攀城支援的机会!如果宋军没有察觉,就千万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但若是宋军有所察觉,就一定将那些作乱之人扒掉衣服,不论死活从塔楼上吊下去!”
那猛安恍然大悟,即刻回头喊了几个谋克、蒲里衍姓名,然后便匆匆随报信的蒲里衍向正西面,也就是城池西北角而去。
人走后,高景山稍一思索,复又急切指向高庆裔:“高通事,你去城中军营将王当唤出来,他是最可靠的汉将,让他带队去巡视汉军,若有不妥,就地格杀……然后你本人再打开府库,拿绢帛、酒肉出来,也行巡视,统一再安抚一遍汉军!”
高庆裔醒悟,匆匆而去。
不过,这第一个意外有惊无险,因为角楼里的汉军起事仓促,内部也不统一,以至于区区一刻钟后,在城东砲车隆隆声的伴奏之下,金军便里应外合,夺回了城西南那排斜线角楼中的丙子号角楼,然后将作乱的汉军军官一派给杀了个精光。
城外宋军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可能直接改变整个天下命运的小小浪花。
但无论如何,此事既过,城内的金军却是阖城皆知,无论是河上弩炮砸城,还是肘腋之患,都已经来到跟前,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惊异了。
“过不去!”
就在高景山转回到靠近城北的翠云楼前,连楼都来不及上,就在楼下接口临时追加种种城防军令之时,和之前迅速处置了叛乱的军官不同,另一名之前受命的军官完全是颓丧着脸前来汇报的。“好教都统知道,宋军骑兵在永济渠对面,卡住桥头,咱们想派到北面的信使根本过不去,倒是城南包裹不严实,下令去烧船的信使也不用过永济渠,多半冲出去了几个……”
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的高景山勒马立在翠云楼下,闻言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却是疲态尽露,然后却又强打精神,顶着东面的隆隆声往西城而去。
抵达西城,匆匆登上城墙,高景山只是看了一眼,便再度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干脆觉得头疼起来。
且说,之前接受汇报的时候,这位金国大名府行军都统就知道有一支成建制的宋军骑兵队伍提前就位到了永济渠的西侧,而且他也知道必然是岳飞的背嵬军,但说句良心话,宋军的骑兵一向不被金军看重。
这也真不怪女真人看不起,当日尧山一战,岳飞的背嵬军其实也参战了,但表现其实不好。
当然,宋军上下几十万部队,几万骑兵,唯一的例外就只有韩世忠的那支铜面背嵬军,从河北逃亡,到淮上驱逐兀术,再到鄢陵之战、尧山大战,包括之前的河东大战,表现委实惊艳。
但是,等到高景山此刻亲自登城后,眼睛只是一扫,作为多年领兵之人心里便有了醒悟,他不该拿旧账来做新书的——距离尧山已经五六年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金军五年未战,宋军三载没动刀兵,此时此刻,就在金军骑兵愈发混俗的同时,宋军全力供养的骑兵,尤其是这种已经有年头和战斗经历的编制,怕是已经逐渐打磨了起来。
换言之,单论这支装备精良的背嵬军,确系是一支可当女真精锐的强兵了。
而面对着这种纪律斐然的重甲骑兵精锐,确实很难搞什么单兵突破。
除此之外,对这支骑军战力的评估也让高景山心中稍微想得远了一些……他可不是单纯的战将,是有政治头脑和大局观念的一方帅臣,甚至军政一把抓的那种。
“都统,要不要让我带本部六个谋克下去冲一冲,做个掩护?”就在高景山心中泛起一丝别样的涟漪之时,昨夜挨了几军棍的蒲速越,也就是死掉的大?的长子,昨夜到现在都还在西城坚守的渤海猛安,忍不住一瘸一拐的靠过来提议。
高景山转过头来,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对方,稍显犹豫。
“都统!”蒲速越见状明显有了点误会。“二十军棍不至于让我骑不了马,用不了矛……”
“还不是时候。”高景山摇头不止,语气也有些散乱。“而且也来不及了……事到如今,只能指望阿里跟杓合两人知机了,我估计他们也快到了……你去集合兵马,非止是你自己的六个谋克,我再给你凑十四个谋克……这是极限了,待会前方接阵,若援军从渠道东面来,你就不必过永济渠,立即去骚扰岳飞大纛前的主力;而若援军从渠道西面来,你就不必忌讳伤亡,务必尝试突破渠道,给援军做个牵扯!”
蒲速越大喜过望,躬身一礼,复又一瘸一拐的下去准备骑兵,而高景山叮嘱了几句接手了西城军官小心城防之后,却是又定定去看城外那支精锐重骑兵……好一阵子,方才动身去了最擅长观看局势的西北角楼。
元城的西北面是因为永济渠转向而修成了波浪状的斜面,每一个突起都有一个城楼,之前的汉军叛乱就发生在此地的丙子号楼,而高景山也正是登上了满是血迹的丙子号楼,然后在平平的顶层居高遥望。
正如他之前所言,来不及了。
这位金军统帅登上号楼不过片刻,宋军防线的更北面的地平线上,便已经烟尘大起……很显然,金军配置在馆陶的野战兵力,两个万户的大军,完全按照之前的约定,四更做饭,天一亮便直接向南来扫荡这片夹地了。
他们没有半点失期。
金军前锋骑兵抵达的尤其快。
没办法,馆陶就在永济渠的东面,金军大队驻地距离元城不过是二三十里,其中靠近这边的前锋驻地更是距离宋军的‘营寨’不过十来里,今日天色一明便匆匆而来,结果就是说到便到。
而这些金军前锋跟城上的金军一样,也明显被宋军偌大的阵势给弄懵了。
但是,他们身后便是满编的两个万户,而且到底没有那种一夜城的心理震慑感,却是在稍作踌躇后,即刻发起了对宋军阵地的进攻。
答案不言自明,小股的金军骑兵在严密的鹿角前便无计可施,只能在遭遇到宋军的弓弩打击后狼狈退回。
一时间,宋军上下一时稍缓,欢呼之声响彻北面夹地。
然而,欢呼声尚未彻底停止,沉默坐在大纛下的岳飞便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音,然后本能向河道看去。不仅是他,周围许多军官也都本能向那边去看。因为这个声音,跟水师弩炮齐射后石弹砸在元城那厚重城墙上的声音非常类似,就好是晴天闷雷一般。
但是,河道那里没有刚刚提速发射砲石的迹象,他们还在整齐划一的瞄准就位,等待着身后替天行道大旗下的信号。
岳飞立即反应了过来,然后站起身来,翻身上马,掉头向北立住不动。周围军官也多恍然,各自凛然转身。
果然,雷声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近,带动了一股遮天的烟尘出现在了正北方,烟雾弥漫宛若乌云,却又很快止步在了北方的防线前,而战场上的雷声也很快又只剩下河道与元城东城那一片了。
很明显,金军主力到了。
宋军哨骑也立即回报,说是看到了金军宿将阿里的旗帜。
但是,也就是宋军哨骑在自家大阵中往来两里地的功夫,没有犹豫、没有磋商,甚至没有空隙,几乎只是一顿,北面金军就毫不犹豫,选择了直接下马步战,以重甲步卒的姿态来搬开鹿角,来争北面栅栏!
这一次,根本不用哨骑来报,喊杀声、弓弩破空声,便遥遥可闻,旗帜摇晃下令,部队往来调度,也都遥遥可见。
北面仓促立起来的防线上,战事上来便显得格外激烈,早有准备的宋军在栅栏后方的射击高台上发射弩箭不停,但身披重甲的金军毫不畏惧,直接顶着弩箭和伤亡一层层去抬开鹿角。
这还不算,随着鹿角被部分挪开,金军马上改变战术,乃是一面是继续开拓战线,另一面却开始就地拆卸劈砍鹿角,裹上自家旗帜,乃至于军衣,然后点燃起来,组编成一种临时的怪异火把,来往栅栏下方投掷。
这一招起了奇效,很快,部分栅栏便被引燃,又逼得前线宋军指挥官慌乱之余赶紧去取水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