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问你,你们是记者,是不是?”
霍音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是。”
“来干什么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让你说你就说。”
“拍纪录片。”
“什么纪录片?”
眼前的人压着声音,但是霍音还是可以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声音中因为紧张而带来的轻颤。
这一回霍音没再回答胡老师的话,反而反问回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也是帮她们找逃走的被拐妇女吗?”
她声音不大,话的重音放在后半句的最后几个字上。
说话的时候借着幽暗的光去看对方面上的神情。
在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对方的状态明显有些动容,似乎想开口,张了张口,复又合上。
霍音这才继续问:
“或许,他们今天兴师动众,是为了找你的。”
“”
“你们拍的什么纪录片电视上能看到吗?”
又是这个问题。
这个地方的人鲜少使用网络,或者说在这里会使用网络的,多半不会常年待在村子里。
胡老师大概来到这里很久了。
认知还停留在电视媒体的时代。
霍音又点点头。
“可以的。”
“全国人民都可以看到。”
山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来。
吹乱旁侧乖顺的树丛,枝杈张牙舞爪。
对方沉默良久。
才很低很低吐出几个字。
“真的吗。”
“真的。”
霍音的声音几乎和万籁夜色融入一体。
“我帮你吧。”
眼前的人钝钝抬起头。
听不出语气。
“帮我。”
“你不怕我是把你骗到老光棍家卖了吗?”
霍音松开暗自按住微信语音消息的手,由着刚刚录到的对话发到顾师姐那边。
只淡声说:
“帮你我可能会有危险。”
“可是不帮你,我此后余生,会因为今天没有帮你而后悔。”
“我不喜欢后悔。”
霍音跟在胡老师身后,摸着黑从最隐秘的没有路的林子深处往山下走,好几次都险些被灌木丛绊倒,摔进凹凸不平的土坎里。
可这一路远要比被地上的灌木绊倒,踩到凹凸不平的土坎更要艰难。
体力快要告罄,手机断掉信号,在幽深无比的林子里因为迷路来来回回地乱转。
千辛万苦越出丛林。
她们在林子口撞见早已站好拦截的人。
是个熟悉的人。
——李天宝。
他抓住走在前头开路的胡老师,很大声质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跑出去,她男人她公婆没有一个薄待他,村子里的娃子们因为她跑了没有老师教,长大以后连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还骂她这个狠心的婆娘怎么就能扔下自己才几岁大的娃子。
霍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捡起一根小臂粗的松树杈重重砸上去。
在对方彻底陷入昏迷之前。
忍不住说了一句。
“因为人活着,首先是要为了自己。”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无条件付出。
没有人应该因为别人所谓的好,就违背自己的意愿。
没有人必须燃烧自己,成就别人。
可以赞颂自愿付出的人伟大。
却凭什么谴责不愿付出的人自私。
李天宝晕倒以后。
胡老师却迟疑了。
天已见白。
越过蠡营村,直到小镇的路却还恍然无期。
“胡老师。”
“再不走,真的要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我走了,那些孩子”
霍音见过那些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睛的。
也见过他们在知道她和师姐要走的时候号哭央求的样子,她和师姐尚且为之动容。
何况那些孩子里,还有胡老师的女儿。
这是一种情感天秤的博弈。
霍音忍不住要为属于胡老师自己的那一边天平加码。
“孩子们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我是记者,握紧手中的笔,我会有办法的,不管是帮他们还是帮你。”
“我们可以到社会上募捐,可以邀请支教教师,可以送他们去寄宿学校甚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外面再回到这里堂堂正正当他们的老师。”
“而不是现在这样,戴着沉重的镣铐。”
“胡老师。”
“我们这一生,要先是我们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啊。”
胡老师逃走的一路并不顺利。
遇到了李天宝之后,为了帮助胡老师逃跑,霍音跟她换了衣服,穿过蠡营村旁边高耸的山岗时,她们被远处赶来围追的村民发觉。
霍音体力消耗殆尽,与胡老师分成两路。
对方越过山梁回头看她的那眼,是霍音见过胡老师的最后一眼。
那时黎明曙光倾注而来,年轻女人翻越山梁,分明体力所剩无多,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神采奕奕。
她的摄影机有幸拍下这样直击灵魂的一幕,从那往后的很多很多日子,她只要颓丧无力,总要将这一张相片拿出来看。
后来霍音因为要躲避前来堵截的村民,失足摔下山下一处狭小的山洼里。
左腿受伤难以行路,手机讯号时断时续,她躲在小山洼里瑟缩发抖着从天明到再度天暗。
从清醒到恍惚。
想起这一生最不甘心的还有三件事。
没有轮到她好好照顾父母。
读了小半生书,还没有做一个好记者。
太迟遇到程嘉让。
直到手机信号断续连起。
她因为困倦无力很不清醒地接起那通电话。
再后来。
一辆陌生的车停在山洼不远处,冷白色的远光灯将整片乌涂涂的夜地照亮。
视线先落到男人黑色短靴,他踏光而来,找到她,抱住她。
跟她说阿音我来晚了。
那一刻她知道。
今晚的一切都会像皖南除夕夜,他当着她面自负且骄傲说希望他想要的归他那一刻一样。
永永远远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