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荻道“我上报的时候只说刺客坠入悬崖。”
“这不妥,”撷枝道,“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将来一定会留人话柄,这算是个隐患。”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没有更好的方法。”
撷枝却道“你要是信我,凡是便可同我商量。拾芳楼这样的地方,有什么消息传闻,怕是比衙门官府传得还要快一些。”
屋子里极静,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纱帐摇曳,生出一种冷森森的诡异来。崔荻猜不透撷枝的心思,她既上门兴师问罪便是要置身事外,让他不许算计她。可此时听她的口气,却又像想要淌这摊浑水。
撷枝看出他的心思,温声道“起先我只是恼你利用我试探我,可知道了你们要刺杀周遥,我便也想助你们一臂之力。家父正是被奸佞所害才致流放塞外,病逝途中。母亲和兄长受不了塞外之苦,不久也跟着离世。我家道中落,被人牙子卖进了拾芳楼做了个清倌。若说仇恨,我对周遥的仇怨不必你们少。”
崔荻道“你和我这位贤弟到算是同是天涯同沦落人了。他本名陆止萧,是陆义山先生的长子。”
“原来是陆家。”撷枝吸了一口气。
当年军火案牵连甚广,首当其冲的就是陆家。原先听闻陆家已满门获罪赐死,不想陆义山的长子却能逃过此劫,真是苍天有眼。陆止萧并没有过多地和撷枝谈论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地略过自己是如何从夏国回到京中的。
崔荻严肃道“与你说这些只是希望彼此坦诚相待,并不是要你参与进来。”
撷枝心下十分感动,应允道“我明白,我不会轻举妄动给你们添麻烦。”
过了冬至,转眼就到了年下了,雪像脂粉一样扑了一层。雕栏红墙隐隐显出,像凝脂般肌肤透出几丝血脉。南朝的雪看着晶莹剔透,无限清丽,却冷湿彻骨。云乔取了鎏金双耳手炉,点了些沉睡香,香雾氤氲,暂时驱赶了些寒意。
撷枝白日里贪睡,所有邀约都一概回绝了。鸨母向来将她当做摇钱树,不敢轻易得罪,她更加我行我素。
一日她睡意朦胧,云乔在她耳畔低声道“姑娘,有客人来了。”
“打发走。”
“是崔公子遣人来了。”
她这才起身,只在单衣外裹了一件银丝雪狐锦缎披风。见来的是陆止萧,倒不免有些意外。她沏了茶递给陆止萧,不解道“公子怎么打发你来做这些杂事?”
陆止萧勾起嘴角,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撷枝也不与他说笑。只问“你来是想问我些什么么?”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吗?”他说得暧昧,目光炬矩灼得她不由避开。
撷枝低眉绞着手中的帕子,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他将折扇往她眼前一打,俨然浪荡子弟的模样。
这是夸人的句子,她却并没有悦色,不咸不淡道“你与崔公子交好,必是知道我与他的情分。你虽没有轻薄我,可这样的话给人听了只会平添误会。”
陆止萧笑道“我当你是欢场女子,一时不敬也是有的。方才同你说话时,并未想道崔兄那一层,还请恕我言行无状。”
撷枝觉得此人十分荒唐,不免心生气恼,又思及他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如一般客人那样说些浑话调笑,亦是松了一口气。
“公子来了便是客人,我不想同公子多说,但弹琴助兴是可以的,”撷枝眉头扬了扬,“云乔,把我的琵琶取来。”
她指尖流转,琴声如水,不是春水碧于天,而是巴山夜雨涨秋池“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
“你喜欢小山词?”
撷枝不想同他深谈,敷衍道“客人喜欢。”
旖旎的风吹得陆止萧的笑意更浓了,全然不顾撷枝的淡漠,兀自道“我就不喜欢晏几道的词,大丈夫一味沉湎情爱,格局实在太小。”
“那依李公子看,什么叫做大格局?”她像是单纯在问他,可语气并不赞同。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收敛了轻浮的笑意,端然道,“当年南宋皇帝偏安一隅,将大片江山拱手相让。如今北境大片城池被他国侵占,这些往王侯公子却日日隔江犹唱后庭花,实在可悲可叹。当丈夫自当以身许国,马革裹尸,怎能沉迷儿女情长?”
他字字笃定。她忽而想起那日他提起自己的身世,轻描淡写到仿佛那些伤痛已被光阴湮没。她以为他只是极力藏着掩着那些仇恨,只寻着一个机会手刃仇人,报了血海深仇。却没想到他想得更多的是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我明白你的感受。”撷枝道,“只是李公子,我们不能苛求所有人都有那样的气魄。你有你的坚守,可旁人亦有旁人的身不由己。你觉得小山沉溺于风花雪月,可我偏偏觉得他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时也命也,不能事事顺遂。而且,总不能让这世上所有人张口就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吧。”
“你倒像是在教训我。”他调侃道。
“不敢。”
他又说了些别的,撷枝却不过就那么淡淡的。他觉着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像那轻飘飘的帷幕,她毫不费力地就拨开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已是无话可谈。
陆止萧转脸就对崔荻说道“你那位红颜知己好生无趣。”
崔荻道“你怎么平白无故去招惹她?”
陆止萧道“我得劝你一句,柳撷枝那样的人是惯会逢场作戏的。若只是为着我们谋划只是与她应酬周旋倒还说得过去,可千万不能动真的心思。”
“我并不是虚情假意,等将来我会给她个名分。”
崔荻说的真诚,陆止萧不过嗤之以鼻道“她先父虽是纯良,但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又在这风月场所这么多年,未必一尘不染。我今日同她攀谈几句,她也不过因着我与你是挚友才收敛些。可知她平日里对那些恩客是怎样曲意逢迎。”
“止萧,”他眉间似有愠怒,像是勉强压制住才没有发作,“我心底里敬你,可我对撷枝也是一片真心。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更不许去试探为难撷枝。”
陆止萧不想再谈这事,只道“这些日子我盯着周遥手下,果然发现不对劲,他们竟做着买卖私盐的勾当。”
崔荻并没有多少惊讶和兴奋,烦躁地用指尖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贩卖私盐虽是死罪,可这些年他们头上的死罪可还少了?不过是看着陛下器重他,旁人不敢向他们发难,陛下自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周遥也就罢了,你猜猜他背后还有谁?”陆止萧也不卖关子,“还有太子的妻弟,只是不知太子是否牵连其中。”
崔荻当即露出惊异的神色“你且仔细盯着此事,看看太子是否真的与此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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