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荻赶到怡云阁时连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玉带本就宽松,沉甸甸地往下坠着,跑起来上下颠簸,亦如他的心情,也是七上八下的。
撷枝仍沉沉昏睡着,一动也不动。孟益也在旁边,虽然已经把湿衣服换了下来,可依旧是一副狼狈的样子。孟益看着崔荻,心中万分恼怒,可碍于这里有病人,只忍着不发作。崔荻朝孟益点了点头,当是问好,又低声道“多谢。”
撷枝羽睫无力地垂了下去,糍一样的脸微微透着青灰色,连着周围的光线也显得暗沉沉的。铜炉的神兽嘴里吐着烟雾,屋子里暖和得像是春天一样。撷枝仍不住打着寒战,仿佛置身在冰窖里,一点阳光也照不进来。云乔又加了一层被子,才稍稍好一些。
孟益冷哼一声,始终给崔荻摆脸色看。崔荻也懒得搭理他,拧了帕子给撷枝轻轻擦拭额头降温。等其余人走完了,孟益才憋不住冲道“喂”。见崔荻无动于衷,又连着喂了两声。
崔荻这才回头问“你是在喊我?”
孟益道“我有些饿了。”
崔荻一副请君自便的神情,孟益有些尴尬,本来是想笑笑的,可又觉得此时板起脸来更合适些。于是瞪着眼和崔荻说“我出去吃点东西。如果撷枝醒了,你不许先上去。就算上去了,你也要和她说清楚是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不许捡漏抢功。”
崔荻原以为孟益是为了私盐的事情与他不痛快,没成想他考虑的竟然是这个。看这样子,他好像并没有觉察出这里面的问题,只是单纯把他当做了情敌。崔荻不免觉得好笑,可眼下这个光景他也委实笑不出来。
孟益又用手肘撞了崔荻两下,道“你说我们俩都是一表人才,论家世我那个太子妃姐姐也不比你的昌明侯老爹差吧。所以我觉得我也没有说配不上撷枝姑娘,你说是不是?而且,我觉得撷枝其实还是挺喜欢我……”他咽了咽口水,为了照顾到崔荻的心情,又改口道“挺喜欢我们俩的。”
崔荻正在喝水,被他的话呛了一大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时候不管说什么话回复他都是格外的傻。
“要我说吧,我们也别相互怨恨。这样,我们商量一下日后见撷枝的安排,从此互不打扰,和平共处,你看怎么样?”他觉得自己想到了绝妙的主意,在心底为自己拍案叫绝。
崔荻皱了皱眉头,冷笑道“我看你不是饿了,是吃得太饱了。”
孟益猜想崔荻一定是吃醋了,也不想和崔荻计较,喜滋滋出了门。到了门口,又伸进一个头嘱咐道“别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啊。”
也许是孟益太过嘈杂,撷枝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崔荻凑近唤了几声,她却好像没有听见,嘴里低低念叨些什么,可就像蝴蝶振动翅膀那样轻。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苏醒过来。崔荻支颐打着瞌睡,她看崔荻神色有些憔悴,也不想吵醒他。又打量了四周,不禁有些落寞。她强撑着坐起来,伸手去够茶杯,却一不小心将茶水打翻了。
崔荻忽然惊醒,问道“你是不是要喝水?”
撷枝点点头。她早就觉得无颜见崔荻,现在更是愧疚到极点。可这样的心情说再多也是惘然,她只有黯然垂泪。崔荻见她哭了,一时茫然无措,想替她擦眼泪,又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伸出来的手只悬在半空,迟迟不动。撷枝自己接过手绢,抹了一把眼泪。
夺门而入的孟益目睹这一幕气得眼冒金星,恨声质问崔荻“我们刚刚不是说好了吗?”
也是因为撷枝醒了崔荻才有心情说笑“是你自己说的,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
孟益又转脸问撷枝“你可好些了?”
撷枝颔首道“好些了。”
孟益又一把撇开崔荻,道“撷枝,是我一直在这里陪你照顾你。那个崔荻是刚刚来的,来了根本没多久。我不在是因为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才出去吃了点面……”
撷枝原本郁结于心,此刻被孟益那么一闹,倒好了一大半。含笑道“那我就谢谢公子关怀了。”
孟益腼腆笑着“哪里那里。”
崔荻实在看不过眼,于是说“孟少爷,都这个时辰了你还不回去,当心孟老爷和太子来拿人了。”
他这才挤了挤眉毛道“多谢兄台提醒。”
等孟益走了,撷枝忍不住问“你何时和孟益称兄道弟起来?”
“我没有啊,”崔荻无奈道,“是他总一口一个崔兄的惹人讨厌。”
话题进行到这里就冷了场,崔荻缄默无言,盯着天花板发呆。撷枝低头转着手中那只汝窑茶杯,瓷质薄如脆纸,青玉一样的颜色却塑成了睡莲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绿色的莲花,她是从没有见过的。青瓷光泽温润清澈,如同潋滟的水波映上去了一般。杯底残存着几粒水滴,似清晨沾在花蕊上的露珠,静谧得令人心安。
她忽然想起彼时与陆止萧泛舟同游,正值盛夏,碧波万顷,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朵朵粉色的莲花就这样密密匝匝地躺了一池,小楫轻舟,划入芙蓉浦中,只觉暗香扑鼻。
陆止萧漫不经心地划着船。她笑着问他“你这个表情是不是很不耐烦啊?”
“没有。”他说。
撷枝“哼”了一声道“就算是我逼你来的,可你也好歹装得开心一点嘛。”
荷叶上的露水已被烈日蒸干,撷枝觉得酷热难耐,折了一支宽大的荷叶斜斜举着挡太阳。清风掠过,松散的发髻瞬时散开了。她抬起手,把垂下的几缕头发重新绾了上去。广袖滑落,皓腕凝霜雪。
撷枝乍然抬头,却见陆止萧失神地看着自己,桨也移不动了。她微微一笑“你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