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差点杀了我,你坏死了。”
阿滢一把将裴楠铉推开。
裴楠铉心里骂了声死丫头,不觉撩开了衣袖。
上面齿痕鲜明,咬出了血,足见某人牙口甚好。
他觉得近来自己性儿越发好了,对这臭丫头居然宽容如斯。早知晓就捏死她算了,何必拿珠串赔罪。
夜色渐浓,蔺蕴之跑去了门前,阿滢和裴楠铉也赶到了,就连阿照也没有走。
虞氏还在安慰自己的女儿,言语切切。
蔺萱痴痴的说道“阿母,是我的错,一切均是我的错。我原意你生辰之后,我便留书认罪,到时候,我再,再自裁身亡。如此一来,总归能护住蔺家名声。我原本想,你,你高高兴兴,过个生辰——”
她蓦然崩溃似的哭出声。
不错,她早存死志了。如此留书自裁,别人总归会生出几分同情,至少人一死,别人总是对死去的人宽容些。
想到杜雨桐,想到孙绍恩,想到自己欠下的债,她只觉得一颗心被折磨得生疼,早便不欲活下去。
若不是念及虞氏生辰将近,她也不愿意养母的生辰过得凄风苦雨,也许她已然自裁了。
虞氏伸出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脸蛋,柔语安慰“好孩子,好孩子,不要哭了。如此一来,我反而感激孙绍恩,如今你更不必做什么傻事。”
蔺萱痛苦的摇头“阿母,阿母,我,我对不起蔺家。”
现在自己自裁,别人只道自己羞愧自尽,也搏不来什么同情,只会让人嗤笑。
她,她应当早些去死了。
“我害得你这个生日,颜面全无,成为京城笑柄。我辱及你们的名声,坏了蔺家的清誉——”
她哭得一下下的咳嗽。
虞氏将她轻轻的搂入在怀中,她眼珠子不好,如今到了傍晚,眼睛已然是朦朦胧胧的,其实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若不是嗅到了女儿身上淡淡温柔的体香,她都不知道阿萱在这里。
这双眼珠子,也废了许多年了吧。
“我年年都过生日,又有什么要紧,可女儿只有一个。阿萱,母亲是爱你的,只要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人生百年,譬如朝露,一下子都过去了,一时的名声、风光,又有什么要紧。”
“你可以恨孙绍恩,恨他薄情,对你不上心,作为夫郎对家不负责任。可是你呢,别恨他将这件事情当众说出来。我的儿,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好好面对,可不必理会别人的讥讽。你虽错了,可这个错,不值得你付出年轻的生命,不值得你付出后半辈子的幸福。你说你害得蔺家失去了清名,有什么关系?阿母虽然老了,可是你跟蕴之,还又年轻又聪明,医术也学得好。失去的清誉,没了的脸面,也可自己再赚回来,人若自裁,那却什么都没有。况且,一个人若太在意名声,也不会,真的开心的。”
蔺蕴之站在了门外,怔怔的听着。
刚才他虽然已然打消了念头,可内心深处,自然还是怨气难消的。然而此刻虞氏的话,却似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下虽有酸楚,眼神却渐渐有了清明。
母亲说的,确实没有错。也许他本不该在意别人怎么看蔺家,看自己,错便错了吧,他愿意与阿萱一起承担这份尴尬和羞耻。
门外的几名少年男女,因为虞氏的话儿,顿时心思各异。
裴楠铉想起了死去的卫扬,他想,阿扬还那么年轻,如此帅气,宛如朝阳一般朝气蓬勃。想到了这儿,他忽而眼眶发热。卫扬就是为了替郭澈遮掩,所以使了手段屠了村。说什么知错能改,说到底,如果一个错误,能毁去你的前程,让你没了名声,甚至可能失去全族性命。那这样子的话儿,又岂是一句知错能改可以了结。换成了他是卫扬,他也许也会替郭澈遮掩,只不过不会屠村杀人罢了。
所以他慢慢的将手负在的背后,眼睛里渐渐浮起了尖锐。
自己当然很欣赏蔺家的人,所以愿意护着他们,让这样子的人物尽其才,而不是成为什么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至于阿滢呢,她不知怎么,有些羡慕。她一点儿都不羡慕别人有个好夫君,常做恶毒的想,男人是会贪图别的美色,移情别恋的。可是她却羡慕,蔺萱有一个很好的娘亲,对她如斯的好。她又想起自己八岁时候,救了自己的青衫儿月光。其实自从章莲太子屠村之后,她已经很少想到他了。因为这个男子,她曾经很努力的想要做个好人,可是现实却让阿滢有些自暴自弃。做个好人又如何?还不也是早死?
阿滢轻轻的翘起了唇瓣,天色渐渐晚了,本来暑热的空气好似也透出了一股子的凉意。
天边月悄悄的探出了头,撒下了清润的月光。
至于阿照,他的眼神,却不觉很深很深。阿滢轻轻的扫了他一眼,不觉心忖,跟随裴楠铉相熟的人,都是古古怪怪的,不是什么正常的人。阿照的眼神也是很深邃,他年纪很轻,却有着自己的秘密。他为什么会在意蔺萱,会因为蔺萱而魂不守舍。
房中的蔺萱与虞氏,却自然是浑然不觉。
虞氏轻轻的抚摸女儿的秀发,生出皱纹的娟秀面颊容色变幻,蓦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更何况,阿萱,原本是我对不起你。”
原本是我对不起你?
蔺萱纵然悲痛之余,也是又惊又慌“阿母,是女儿大不孝,你对我委实太好!”
阿母怎么能这般说?她区区孤女,能得蔺家收养,能有如此体面,能学如此的医术,桩桩件件,都是蔺家的恩泽。
虞氏如此言语,让她如何受得起?
虞氏如此恩泽,更是让自己惶恐万分,恨自己惹阿母心恼。
“你,你自然还记得,十四岁那一年,你随我一起出诊,给人瞧病,帮我熬药。阿萱,那时你年纪虽轻,可已经很稳妥,很能帮得上忙。那时候,蕴之也与我一道。哎,他说是你哥哥,可只大你几个月。男孩子总是沉不住气,没女孩子温婉成熟,没你能帮得上忙。可我不该带你去的,不该带你这个女孩子去的啊。那地方乱,我们带来侍卫,朝廷派了兵。可就算这样,也有人杀将过来,将你掳走。”
“那天马车一直往前跑,我心里很是害怕,担心一家人都死在这儿。后来那些马贼追上来了,他们砍死了车夫,一刀划破了车帘,凶神恶煞要抓人。你和蕴之都是小孩子,都瞧得呆住了。然后,然后我一下子捉住了蕴之的手,将他往里面一拽。你就被人用鞭子卷走,卷上了马,随行的官兵追上来,他们不敢纠缠,可官兵也是追之不及了。”
蔺萱急切“阿母,我没怪过你,我怎么会怪你。我没事儿,他们虽然是马匪,可并没将我如何,只让我医治一个孩子。孩子医治好了,这些马匪也客客气气,送我回去。”
她面颊一红,似难以启齿,可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那时元郡虽然是有些闲言碎语,我只恐,恐孙绍恩疑了我,非要退亲。哎,可那时候,他终究还是娶了我的。而我,我也是个清白身子。后来,后来新婚之夜,他也什么都,明白了。若非如此,以他那样子狭隘心胸,又如何能容?他如何真能不计较?”
蔺萱吃吃的说道“你,你别放在心上。阿母,女儿从来没记恨过你。你对我的好,我绝不会忘记了。你,你怎可疑我心里会有怨怼之意。我如何会怪你,一时情急。那时候那么乱,你哪儿会顾得那么多?”
她记得自己被那些马匪客气送回来,不过几天光景,虞氏好似老了十岁,头发居然花白了。
阿母紧紧的抱住了自己,好半天,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只会心存感动,又哪里会有丝毫的见怪呢?
如此种种,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是呀,我原本觉得,也不必再说,挑明再说,反而平白尴尬。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知晓,你心里有着一根刺,你没有忘,我也没有忘。为何你欠下区区几百金,却不肯给家里明言。若你提一句,蔺家虽然不是什么世族权贵,也不至于这点家底都没有。”
“我,我只是,难以启齿。阿母,其实我是要强的,我如何能开口?”
虞氏沉默了好半天,才吃力说道“不是的,阿萱,你只是感激蔺家,好似外人一样,对蔺家心存感激。你,你不是真将自己当成我的女儿。若是母女,又有什么不能开口,有什么不能向母亲讨要的。你还记得,那时候我有两只手,可两只手都抓住了蕴之,却没分一只手给你。你若是个外人,倒是不必恨我如此不公了,你自然选择不恨。你,你终究还是感激蔺家的。这么些年,你和孙绍恩成婚,你在外人说孙绍恩很好,这也罢了。你在我面前,也没说一句你的委屈,一句也不肯提。阿母心里,实在是很愧疚。”
蔺萱拼命摇头,颤声“阿母,阿母,女儿岂会如此的不知好歹。你在我心里,有再造之恩。你别看我看着,好似很温柔,很贤惠,其实,其实我很要强。我怕别人笑我,所以一句实话都不肯跟人说。我也怕累着别人,尤其是累着你们。都是,我不好。”
好半天,母女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以后,以后不要这样子了。阿萱,明日你和我一道,我们一起去请罪,如今你不可再说什么见外的话。”
蔺萱轻轻的哭泣了两声,她点点头,她心里仿佛舒服了许多,可又觉得很是愧疚。到最后,自己也没能报答什么恩惠。
阿照伸手抚摸门扇,他的手掌轻轻的颤抖。
裴楠铉随意扫了他一眼,不在意的想,又有什么难猜的。
阿照不是什么正经出身,云汉麒麟子之中,像卫扬总归是个破落户儿,可阿照却是个贼人儿子。
瞧阿照平时殷殷切切,屁颠屁颠往蔺家跑,一有机会就去看蔺萱,连南柯流月都抛在了脑后,那就什么都不难猜了。
蔺萱当年,不是被马贼掳走,然后救了一个孩子,最后被客客气气的送了回来。
那这个孩子,如今也长大了,满肚子都是心眼儿算计,可不像蔺萱那样子没成算。
房间里虞氏说起当年的事,阿照当然也是清清楚楚,不过这对阿照,自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时候,他还是个贼头的孩子。
星云山匪首沈重,便是他的生父。
那一年,河水决堤,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那时他才十一岁,也染了时疫。
他是独子,又受宠爱,沈重自然是对他十分疼喜。
或请或掳,大夫医不好阿照,便被阿翁一刀杀了,爽爽快快。
那时候阿照人在病重,听着寨子里下人说他病重,只怕也活不了了。
他听得既郁闷,又生气,更有着一股子得害怕。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生命才开始,又怎么会不怕死呢。
后来阿翁将那些乱嚼舌根的下人杀了,他耳根子清静了,可那股子可怕的恐惧,还是萦绕在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的心头。生病的他,每一日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再后来,便听说朝廷派下个女大夫,医术甚是高明。
只不过寻常百姓,虞氏可以医治,他却是个贼头的儿子,可没这份资格。
不过这也简单,阿翁神勇无敌,亲自抢人。
然而虞氏身边跟随的是牧乡侯的精锐,不似寻常那些官兵那般脓包。阿翁没掳来虞氏,倒带回一个女孩子。他觉得自己生着病,东西也吃不下,有个女孩子服侍也好,就让蔺萱服侍他,照顾她,也没奢望蔺萱能医好她的病。
那时他病得迷迷糊糊得,一片手掌就是这样子伸了过来,轻轻的按住了自己额头。
耳边听到了对方温温柔柔的嗓音“可怜的孩子。”
然后自己便看到了十四岁的蔺萱,温温柔柔,脸颊清秀,一双漆黑眸子蓄满了怜悯,这样子的盯着他。
打小,他便长在贼窝,自然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温柔秀气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