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帝都,乾阳。
彼时,宁志茂已为皇帝,先帝退位为太上皇,疾病缠身,垂垂老矣。他已经年逾七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下来,一双眼睛也有些浑浊。他的手,有小薄扇那么大,每一根指头都粗得好像弯不过来了,皮肤皱巴,有点像树皮。
纵使贵为曾经的皇帝,现今的太上皇,但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特色来,和普通的瘦削的老头子,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不过下巴凸出些,并且常常掩着手帕,免得被唾沫所沾湿。
那双眼睛虽浑浊,却还没有呆滞,在浓眉底下转来转去,猜疑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昏黄的阳光下,拐棍上的手仿佛在颤抖,但他依然眯着眼,面向那温和的华光,任由它们放肆地洒在面上不知经历了多少苍桑的沟壑里。那道瘦长的背影好像在强调着过往的岁月,给黄昏凭添了一份安宁与静默。
他这一生,说简单,也复杂。
早年,顺风顺水,无甚可说。
后来,惠贵妃出现。那妖精一样的女人,将他诱惑得彻底,几乎失了神志。他宠爱她,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却也导致了外戚当权,宫闱祸乱。
再而后,惠贵妃用巫蛊诬陷太子,害得他们父子二人离心失信,皇城上下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最终,太子和其母庄妃自尽,被株连之人多达数千。不受宠的儿子宁志茂阴差阳错地成为太子,他又疾病缠身,被迫退位,成为太上皇,让位于宁志茂。
自巫蛊一事后,他开始崇好神仙,寻仙问道,甚至将许多奇人术士封为大吏,以求长生不老。但是这么多年来,却还是没能阻止自己的身体日渐衰老。
通灵台上,老皇帝怔怔地望着自己皱巴巴的双手,当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谁人无忧,唯有神仙逍遥自在。大罗神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更是极乐之地,无忧亦无愁。红尘凡人,居于地界,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受苦乐得失,交炽。
“王令。”
在通灵台上待过了似睡非睡的大半日后,老皇帝开口叫的是他最宠信的大太监王令,“你传旨下去,肤要去茂乡看一看。”
茂乡在离帝都乾阳东北八十里的槐城,那儿建有老皇帝的陵墓。这陵墓三十年前就开始营建,耗时久矣。
王令偷偷看了一眼太上皇,不得不承认,太上皇衰老了许多,已经接近于那种油尽灯枯的说法。他对老皇帝突然提出的这种要求,更是产生了一种极其不样的预感。
他面上却是平常,略有些尖细的声音蹦出,“太上皇,咱们明日启程可好?”
“好,你着手去办便是了。”
“可还需要带什么旁人?郭毅大人,或者刘解大人。”王令察言观色,说了几个老皇帝的宠臣。
老皇帝想了想,点头,“好,那就都带上吧。”
“是,奴才这就去通传。”
眼见王令转身欲走,老皇帝眼睛突然一亮,又想起了什么,“去,把宁止也叫上,朕喜欢这孩子。”
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去陵墓这种地方,有点不太合适吧?王令怔了怔,却也不敢有异议,唯有转过身来恭谨道,“是,太上皇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这一年,宁止四岁,第一次随着老皇帝出了远门。
一大早,皇城大门开启,数千人的队伍缓缓出现,老皇帝的队伍走得极慢,说是蜗牛爬行一点也不夸张。王令和几位大臣提心吊胆地跟在老皇帝的龙辇后面,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这些日子,老皇帝的精神很糟糕,不是打瞌睡,就是走神,而且还经常突如其来地发些无名怒火,为此已经杖毙了十几名宫人。
此行路途颠簸,若是有谁不走运,惹得老皇帝生气,那前景可就不妙了,伴君如伴虎啊。
但这一日,破天荒的,老皇帝的龙辇里,时不时传出老人的哈哈大笑声,听得大家伙心里稍稍放松,看来太上皇的心情不错,他们的小命暂时是保住了。
大家心里也明白,这一切多亏了九殿下。
宽敞奢华的龙辇里,老皇帝将年幼的孩子抱在怀里,时不时亲亲孩子的额头,摸摸他乌黑的头发,怎么看怎么都满意,这机灵可爱的小孙子,将他逗得哈哈大笑,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开心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宁止的时候,正是盛夏,宁止刚会走路,还有些不稳,就光着那白溜溜的小屁股,在宁志茂的寝宫里追猫打狗,不停地哈哈大笑,他一笑,众人也忍不住跟着笑,只觉得这小奶娃好生可爱。
“让朕瞅瞅,这是谁家的光屁股小孩,这么不知羞。”
眼见太上皇突然驾到,一众宫人慌得跪地,“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安。”
奶娘慌得将乱跑的宁止抱在怀里,轻声说道,“殿下,快叫皇爷爷。”
“胡闹。”老皇帝白了奶娘一眼,又看宁止,“这乳臭未干的奶娃子才多大点儿,怎么会说话?你这个妇人,莫要寻我孙儿开心。”
却不想,那小人转过头来,冲他哈哈一笑,奶声奶气,叫了一句,“爷爷。”
老皇帝当下就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喜上眉梢,“这娃儿都会说话了?”
奶娘忙不迭回道,“回太上皇,九殿下说话很早,已经会些简单的称呼了。”
恰逢此时,那小小的人伸出胳膊,着急地冲老皇帝撒娇,“爷爷,抱,抱,抱。”
“好呀,是个聪明的好娃儿!”老皇帝开心极了,旋即将这个小孙子抱在怀里,细细一看,就见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神采奕奕,他顿觉宁止的相貌极像自己。
良久,他将宁止抱在怀里,简直爱不释手,不住地亲吻他的额头,“此子像我,像我呀!”
可宁止送给爷爷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泡热尿,老皇帝只觉得腰间一股湿热,不由呀的叫了一声。
见状,宫人们吓得不轻,忙不迭下跪请罪。
一向喜怒无常的老皇帝,那天的心情真是好极了,大手一挥,“不妨事,不妨事,我孙儿尿得真暖和啊!尿得好,哈哈哈,是个胆大的好小子!就连朕的儿子们,都不曾这样过啊!”
怀里,一岁多的奶娃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伸手又拽老皇帝的略有些发白的胡须,惹得老皇帝连连痛呼,哭笑不得,“这小子,真是得寸进尺啊!”
那粉雕玉琢的奶娃仿佛听懂了什么,略略略地笑出了声,可爱至极。
……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的功夫,这小家伙都四岁了。
龙辇里,老皇帝时不时抚摸着宁止的小脑袋,将瓜果塞在孩子的手里,忍不住逗他,“小家伙,你父皇尚未封太子,朕将你封为太子,可好?”
小小的孩子吃着手里的桂花糕,满嘴香气,小脑袋直摇,“不要,做了太子,将来就要做皇帝。我看父皇,就很累呢。我怕累,不要做太子。”
闻言,老皇帝的面色微动,良久不说话,只是一声悲凉的叹息,是啊,做皇帝太累了。而做皇帝,更是他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
他杀了三个儿子,逼死了几个妃子,更诛杀了数千人命。这双手,沾了太多的鲜血。
不堪回首,罪孽深重……
没有察觉到老皇帝的异样,宁止肉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抓着一块绿豆糕,“皇爷爷,吃吃这个吧,这是母妃给咱们做的,香香甜甜,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