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洛阳自古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虎牢阻于东,函谷扼于西,北面是黄河天险与邙山之固,南方为群山相延伊水环绕,洛、瀍、谷、涧四流贯穿城中,更使土地丰沃,民生富饶。传说洛阳的富丽宫宇中夜里掌起的灯火可以映亮大半座城池,就好像影耀瑰美的红霞,臣工煌煌,常有弹秤论道,清谈古雅,几如化外仙风;百姓欣欣,每见丰衣足食,歌舞升平,但知繁华光景。
然而,这都是盛世之时的情形,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兵祸,现下的洛阳城疮痍可见,房屋残破,即便故都宫室经过了刻意的修缮,却也只能看到位于城中位置上的几幢黑黢黢的建筑而已。
不过在今天,敝破残旧的洛阳城却也张灯结彩起来,给这个数十年不曾有过汉人节日的帝都增添了几分喜气。城中人数并不多的居民大都穿戴上了交领右衽、长袖宽衣的汉装,熙熙攘攘的涌到了北门,先是领了官府配发的用于欢度中秋的干肉蒸糕一类的吃食,然后便洋溢着喜滋滋的神色对着城外宽大的衢道翘首以望。
大司马终于要归来了,数十载神州陆沉,却正是大司马气势恢宏的北伐之举,令故都洛阳重回大晋疆土,此番大挫胡虏,直打到黄河边,班师而回,无论如何,都要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风仪来迎接大司马的归来。百姓们不是很理解,因为大司马初攻取洛阳的时节,似乎也没弄出那么大阵仗来,不过既然官府下了令,还给了发送吃食的好处,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当然,他们面上的喜色更多的还是因为手中提着的并不算沉重的干肉和热气尚未消散的蒸糕。
这一等,直从日上三竿等到了日昳将哺的时分,即便天气依然炎热,可手中的蒸糕还是没有了热气,甚至渐渐嗅出了一股馊味,干肉再少,提到现在却也觉得沉甸甸的把胳膊拖的发酸。百姓们有些不耐起来,只是看着城门边盔明甲亮,挺立着的一丝不苟的军士们还有几个玄衣长袍,看起来面色冷森的剑士,他们才没有鼓噪发喊,面上端出的喜色却也荡然无存。
不知是谁忽然叫了一声:“来了!”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将过去,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好大一片烟尘,人群顿时哄然大响,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纵使看起来表情毫无变化的站立军士们也不自禁的将腰板挺的更加笔直。而当烟尘下的若云层翻滚的纛帜旌旗和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人影越发清晰的时候,城门口负责仪仗的官员更是舌绽惊雷般喊道:“鼓乐!起!”
金鼓齐奏,笳角并鸣,沸沸汤汤,这是迎接大军奏凯归来的乐曲,很快就和远处传来的兵甲铿锵,人喊马嘶以及雄壮统一的几乎连地面都在颤抖的脚步混在一处,在最当先的开路哨骑距离城门不过一里之地的时分,仪仗官员猛一挥手,立在百姓之前的军校回头大喝:“喊!”
“贺王师凯旋!”
故都的百姓再不多,两三万人还是有的,又在军校的指挥下,老幼男女混杂不一的嗓音竟也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喊声响彻天际,远远的震荡开来。
……
百姓的声嘶力竭的叫喊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终于传入了中军队列中的桓大司马耳中,待辨清了喊声中的凯旋二字,他却露出一个说不清是讥诮还是自嘲的淡笑,只是在一抬头之后,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刚肃威严。
北伐虽然最终失败,但桓大司马对国人宣布的却是,此役大败东胡鲜卑,收复故土千里,只因黄河天险水势忽涨,东胡燕人才算侥幸存国,困守邺城,再不敢妄动。而王师大军藉此暂行班师,待来年季候相宜时再行发兵。当然,这种告示只能骗骗后方完全不知时事的升斗小民们,且不说全军上下对此败局个个心知肚明,便是中原地界,身处交战疆域的诸多百姓也瞒不过去。
对此,桓大司马并不在乎,北伐又不是第一次失利,况且虽然自身损失不小,但燕国同样伤亡惨重,至少下邳王慕容厉、济北王慕容忠等等燕国的宗亲王室,就是此次北伐之战实打实的战果,便回朝在那些影响力深重的大士族面前,也一样封得住他们的口。而且,他还拥有了一个更为彪炳的功绩,虽然,这个功绩来的有点意外,可不也是吾北伐之功所致么?至于最终班师而回,一则是天时不予,谁能想到黄河竟会突然翻起这般风浪?二则,便是那豫州刺史袁真督师不利,致西路一军为鲜卑燕人所袭,粮草丧尽,终至北伐大业功亏一篑。有的是替罪羊,朝中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桓大司马之所以晚归了些时日,是因为在班师途中,与燕国吴王慕容垂的大军在枋头重镇遭遇,士气低迷的晋国武卒自然不是以逸待劳多时的燕军的对手,损兵折将两万余人。不过,就是那个意外的消息传来,竟使局面大优的燕军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全军静守待命,桓大司马也得以从容整军而还。
想到那个意外的功绩,桓大司马不由转过头在身后不远处正驱马奔驰的一簇黑衣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当头那个形容瘦削,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的男子,桓大司马目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暗暗打定主意:此等墨家高士,殊勋彪炳,必当重用之!
大军的前锋人马已然从城门下鱼贯而入,百姓们此起彼伏的贺凯之声不知落在这些从前线败退的军士耳中会作何感想,好在看到大司马绣着螭虎纹的中军大纛在城下显现之时,百姓的呼喊又发生了变化。
“恭迎大司马!”
又是官员指挥的效果,百姓的喊声整齐划一,并且哗啦啦的全部跪下,拜倒在街道的两旁,个别稚童幼儿惘不知事,兀自站立,却也被父母狠狠的按下了头,更是封住了他们欲待哭叫的嘴。
虽然这番迎接显得过于做作,但在这许多百姓面前,桓大司马还是现出了一派得胜而归的昂扬神色,缓缓举起了甲胄严整的右手,向百姓们示意,身后的鲜红披风拂卷如彤云。
“大人!”城门前刚刚跪拜起身的玄衣剑士齐齐向前一步,他们都看见了桓大司马。
桓大司马首先便看到了戴着铜面具,身材粗壮的残目鬼枭伊貉,其余超节豪、尹靖、翟翳几大剑客分立两侧,顿时现出笑容:“好,你们都在那。”看伊貉还要说话的样子,桓大司马一挥手:“随吾同行,上马说话。”
几位公府剑客都是心腹,也不弄什么虚文,身手利落的上了身后坐骑,几声呼哧,早挨入了大司马的队列中,这一来,又是和一直跟随大司马,不离左右的夺魂彩雉韩霓与掠室捷燕卓秋依会合到了一处,大司马府剑客再相见,免不了又是一番招呼。
“咦?我哥呢?”韩霓不曾参与剿杀鲜卑鬼军之战,此际看了半晌,却不见义兄韩离,心下牵挂,立时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