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抬头感慨。</p>
忽地。</p>
马蹄如雷，来得急促。</p>
不多时，就有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骑士策马而来，双手呈递上一份圣旨。</p>
“入阁？加封太师？圣上的隆恩太重了。</p>
我十八岁封侯，二十二封君，已经是位极人臣。</p>
再行拔擢厚赏，只怕朝中非议。”</p>
纪渊随意接过圣旨，大略扫过两眼，似是不感兴趣，将其还给年轻骑士。</p>
“老师何必妄自菲薄，谁不清楚，这景朝两京十三省，都在老师的肩上担着。</p>
也只有那帮勋贵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着压住老师的势头。</p>
满嘴的道德仁义！天下苍生这几个字，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说！”</p>
年轻骑士像有一肚子的怨气与牢骚，此时不吐不快。</p>
“病已，你这番话治个失言犯上的罪都不过分。</p>
叫御史台知道，还不得再参一本。”</p>
纪渊浑然没放在心上，入阁与太师，无非虚名。</p>
他深知那场寰宇量劫还未过去，白含章登天化月，以身合道，不过消弭玄洲的灭世灾业。</p>
九劫一世，因为白家父子的收官惨胜，还有八百年的太平可享。</p>
但八百年之后，四神显圣降世，劫数不可遏制。</p>
那才是真正的大寂灭、大破败。</p>
“我只是替老师不愤！朝野上多少人，暗戳戳讲老师你拥兵自重，说辽东只知冠军侯！</p>
还道老师节制五军，威压北海，又是组建水师，又是操练虎狼，俨然有裂土之心，不臣之志！”</p>
英武骑士很是委屈，低下头道：</p>
“尤其七年前传遍京城的那则流言，言之凿凿称天下有十大真龙！</p>
甲子前，五龙同朝，气运反噬，所以才有太祖皇帝、懿文皇帝前后殡天，以及怀王暴毙。</p>
当今圣上登基不过几年，囚于宗人府的宁王也病死了。</p>
这就是五条真龙，最终成就一人。</p>
然后有人诛心，扯出辽东的定扬侯，关外的穆如寒槊……讲老师你也有真龙天命，并且已经吞吃两条‘同类’。</p>
十大真龙谁是首，天无二日独为纪……其中蕴含的恶毒心思，昭然若揭了！”</p>
纪渊垂眸，并未感到担心或者震怒，轻描淡写道：</p>
“圣上不是昏君，这些诛心之论，搅不起什么风浪。</p>
病已，你太心浮气躁，应该再去北海打潮二十年，磨一磨锐气。”</p>
……</p>
……</p>
天京，城门。</p>
早早地就已净街洒扫，礼部官员备好仪仗，由文武百官于两旁等候。</p>
这等隆重的气派阵势，景朝开国以来屈指可数。</p>
上一回，还是凉国公孤军深入绞杀百蛮皇族，在捕鱼海大获全胜。</p>
太子白含章携百官，于御道长街相迎。</p>
可谓盛况！</p>
这一次。</p>
连圣上的御辇都出皇城，以待那位班师回朝的武安君。</p>
实在是天恩浩荡！</p>
约莫半柱香。</p>
浑厚的号角由近及远，震耳欲聋。</p>
又有大鼓擂动咚咚作响，壮大声势。</p>
礼部官员眺望官道上，长龙也似的滚滚烟尘，赶忙中气十足喊道：</p>
“大景太师纪渊远征北海，伐灭龙族，今凯旋回朝！”</p>
墨麒麟昂首踏蹄，坐在上面的纪渊目光与御辇当中的圣上隔空交汇。</p>
……</p>
……</p>
“陛下老了。”</p>
紫微宫中，君臣相对，纪渊吐出这样一句话。</p>
六十年前，他所认识的燕王白行尘，宛若大岳横压，欲与天公齐平。</p>
一甲子后，继位登基的当今圣上两鬓渐有白发，腰身好似也佝偻了些。</p>
已有几分中年之后的沉沉暮气。</p>
“坐在这个位子上，谁能不老呢。</p>
朕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父皇要传位给大兄。</p>
受国之垢，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天下王。</p>
人间的至尊，背负亿兆生民之愿景，江山社稷之龙脉。</p>
实在煎熬，累得很。</p>
当年父皇若继续坐在上面，未必能步步登高。</p>
大兄的身子骨，想来也是被二十年监国拖垮的。”</p>
白行尘双手负后，笑容苦涩。</p>
他本是甲子前的当世绝顶，武道大宗师。</p>
而今天地大开，再无重关之限。</p>
却已经很难攀登巅峰了。</p>
“想有所得，就要有所舍。</p>
寰宇万界，概莫能外。</p>
这些年来，辛苦陛下了。”</p>
纪渊明白那张至尊龙椅并不好坐，因果干系太大。</p>
尤其龙脉加身下，所感受的万民之念，越发清晰。</p>
犹如一座大染缸，消耗精神与肉身，使得武道难以精纯。</p>
长此以往，自然退步厉害。</p>
正所谓，欲承其冠，必受其重。</p>
道果如此，皇位亦是。</p>
“前六十年，你籍籍无名，起于微末，步步登高，手握权势。</p>
后六十年，封侯封君，入阁作宰，加封太师，位极人臣。</p>
荣华富贵俱在，亲朋爱侣皆有。</p>
九郎，你作何选？</p>
四神与诸圣，两条路。</p>
总得挑一个。”</p>
白行尘叹息，景朝国祚封镇的四神容器，虽然许久都无异动。</p>
但知晓内情的所有人都明白，量劫迟早要来，无非早晚。</p>
相比起一劫之漫长，八百年不过弹指瞬间。</p>
“六十年来，我已炼化皇天道图的‘命运’之权，中天九宸的‘灭运’之果。</p>
还剩下‘劫运’之柄，‘末运’之道，‘截运’之法。</p>
臣欲进上苍，聚齐五大源流。”</p>
纪渊拱手答道。</p>
“传闻上苍是天庭所在，自太古初劫坠落，如道隐没，不见踪迹。</p>
你如何去找？”</p>
白行尘立于紫微宫中，圣人登天之前，与他交待过诸多隐秘。</p>
太古覆灭，上苍与天庭同坠。</p>
数劫之中，大能巨擘前仆后继，搜寻寰宇，也未曾找到过丁点儿线索。</p>
“太子曾有定计，或可指引微臣。”</p>
纪渊答道。</p>
“上苍容纳太古崩塌后，无数仙神的陨落恶念。</p>
你只身一人前往……”</p>
白行尘并不放心，颇有些踌躇。</p>
“六十年也好，八百年也罢，都是白驹过隙。</p>
圣人与太子，已经做完他们所尽之事，接下的担子，落在你我肩上。</p>
如若量劫当真不可阻止，大道轨迹当真不可篡改。</p>
大景两京十三省的亿兆生民，是今日死绝，还是明日死绝。</p>
又有什么分别？”</p>
纪渊没有顾及什么殿前失仪，抬起双手舒展筋骨，忽地笑道：</p>
“退一万步讲，陛下，做这天下的真无敌，很寂寞的。</p>
而今一甲子，无人是我的对手。</p>
再过百年，只怕也不会有。</p>
天塌下来，由个子最高的顶着。</p>
那么，我不去，谁去？”</p>
白行尘摇头，罕见地也不像宰执万方的人间至尊，勾搭着纪渊的肩膀：</p>
“朕当年也是有望做圣人之后的真无敌，可惜当了皇帝，不然哪有你小子出风头的份儿。”</p>
“是是是，陛下还为燕王之时，一只手打十个微臣。”</p>
看到纪渊敷衍应和，惹得白行尘用力箍住他的脖颈。</p>
身份极为尊贵，年纪更是不小的两人，居然像孩童似的玩闹。</p>
远处白发白眉，已经老迈枯朽的陈貂寺，静静注视，欣慰含笑。</p>
……</p>
……</p>
十日后。</p>
犒赏三军，加封太师的盛典之上。</p>
纪渊走到那方五色土筑起的九层高台，他最后回望一眼人间。</p>
目光掠过文武百官，落向封君赐下的大宅里头，挂念他还未成家的二叔，以及唠唠叨叨的婶婶。</p>
然后向东而去，宛若柔风拂过佳人的脸庞。</p>
至亲者，难离也。</p>
“终有一别。”</p>
纪渊大袖一震，头顶中天九宸，炽盛光芒照彻十方，如同接引道标。</p>
霎时间，足足平静六十年的虚空陡然动荡。</p>
好似浪潮起伏，波涛滚滚，不断地翻涌。</p>
其中混沌晦暗，茫茫无穷，无天无地，无上无下。</p>
踏入其中，就像小舟置身浩瀚汪洋。</p>
四面八方颠簸不定，难以找到方向。</p>
“上苍与天庭同坠，纵然一朝现世，无路可行，也进不去……”</p>
白行尘皱眉深思，不知道纪渊要如何破局。</p>
当他念头升起的刹那，悬于穹天的煌煌大日迸发神光，好像一束极为凝聚的耀世炬火，直指若隐若现的太古世界，</p>
紧接着，皓月当空，洒下光华，铺成千万长阶，延伸出一条道路。</p>
纪渊大袖飘飘，于万众瞩目下，登高向天。</p>
那一道寰宇大日、那一轮无瑕明月。</p>
就好似被剪下，轻轻落于他的两肩。</p>
宛若明灯与火炬为其指引前行道路。</p>
“日月山河永在！诸位，我且先行一步！”</p>
(本章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