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间，神野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p>
以为是追兵杀过来的神野，连忙扭头朝前方看去。</p>
来者，不是青登、木下舞或全副武装的官差。</p>
而是腰间都佩着刀，头发凌乱不堪，身上衣服都穿得歪歪斜斜，流里流气的2个浪人。</p>
这俩浪人的脸都酡红得厉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臭味。</p>
在神野看向他们时，这俩醉醺醺的浪人也发现了神野。</p>
看到神野浑身是血的模样，2名浪人因受到惊吓而打了个激灵，酒都醒了大半。</p>
“救、救救我……”</p>
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看见了救世主一般，在发现来者不是官差后，神野立即露出希冀的表情。</p>
“救我……带我去……医馆……事后……我定……不吝谢礼……”</p>
神野将本打算留作来剖腹的力气，统统集中到喉咙的声带，对这2名浪人发出卑微的央求。</p>
乞求着这2名浪人救他一命。</p>
然而，这2名浪人完全没有在听他在说些什么。</p>
这2名浪人，现在都直勾勾地盯着神野右手中的胁差。</p>
眼瞳中，闪烁出毫不遮掩的贪婪之光。</p>
神野的2把佩刀都并非凡品，都是在市场上没个几十两金都买不下来的珍品。</p>
看出神野手里的胁差并非什么便宜货的这俩武士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一眼。</p>
然后一边狞笑着，一边靠近神野。</p>
“喂，你。”其中一人用粗暴的口吻，趾高气昂地对神野说。“我等乃攘夷志士！为实现‘攘除天下夷狄’的大业而特地远赴现在已经被大量夷狄给入侵的江户。”</p>
另一人接过话茬，并抬起手拍了拍左腰间的佩刀：</p>
“若想攘夷，没个趁手的武器可不行。”</p>
“所以，足下，请你资助一下我等，为我等的攘夷大业贡献出您的一点心力吧！”</p>
话说完，不待神野进行回应，这俩人便像是饿虎扑食一般一拥而上，抢走神野手里的胁差，然后急匆匆地扬长而去。</p>
“嘶……真是一把好刀啊。”</p>
“应该能卖个20两金吧。”</p>
“我们明天把这刀拿到当铺去卖吧，嘻嘻嘻，未来几个月的酒钱有了。”</p>
“喝什么酒，等把这刀卖了，我们直接去吉原玩。”</p>
“好啊好啊。”</p>
……</p>
二人的身影随着他们得意洋洋的话音一起一点点地飘远，最终在神野的眼前彻底消失。</p>
神野呆呆地看着这俩浪人消失的方向，恍惚了几秒后，五官中挤出强烈的屈辱和愤懑。</p>
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想要去追那俩人。试图起身的同时，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大喊。</p>
结果，他刚将他的腰给猛地挺直，一股激烈的眩晕感便如一柄重锤袭向他的脑袋。</p>
突然做出激烈的动作……令他这具本就已经残破不已的身躯，终是不堪重负。</p>
先是眼角出现黑点，在发现这抹黑点时，这抹黑点已经飞速扩张到他的整个视野，令他的眼前一片黑，什么也没法再看见。</p>
紧接着，听觉、嗅觉、触觉等诸项感官逐一消失。</p>
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神野，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正在往下方的黑暗坠去。</p>
一直坠……一直坠……</p>
一直坠到黑暗的最底层之后，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p>
武士们的佩刀被誉为“武士的灵魂”。</p>
而这名一向自诩为“真正的武士”，喜欢拿武士道来要求自己和别人的武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被人抢走了自己的佩刀。</p>
又过了片刻，又是一串脚步声朝神野这边逼近。</p>
是4名手持火绳枪的火付盗贼改的官差。</p>
“发现尸体了！”</p>
“是那个神野辰五郎的尸体吗？”</p>
“不知道。”</p>
“这条巷子那么暗，看都看不清楚，先将这具尸体拖出去吧！”</p>
“好。我抓左脚，你抓右脚。”</p>
如同拖着什么垃圾一样，这4名火付盗贼改的官差用着相当粗暴的动作，合力将神野的尸身给拖离了小巷……</p>
……</p>
……</p>
10日后——</p>
万延元年（1860年），6月1日——</p>
江户，仁医堂，青登的病房——</p>
“嘶……北方先生，请您小力一点……”</p>
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青登，向身前的一名英俊青年苦涩一笑。</p>
“抱歉。”戴着布制口罩的英俊青年朝青登扬起视线，目光中满是歉意，“我会再小心一点的。小咲，布。”</p>
“是。”坐在英俊青年身旁的一名同样戴着布制口罩的美丽少女，将一早准备好的干净的布递给英俊青年。</p>
10日前，随着神野和镰鼬的毙命，由讨夷组引发的这一系列动乱终于是都尘埃落定后，遍体鳞伤的青登被第一时间送到了江户目前最有名的医馆——仁医堂。</p>
仁医堂的大名，几乎是个江户人都有听闻过。</p>
仁医堂的创立者兼主治医师，是一位今年才不过27岁的名医：北方仁。</p>
说起这个北方仁，他也算是一位名气在江户很响当当的人物。</p>
他同时精通汉方医术和兰方医术……即同时精通中医和西医。</p>
既能给人把脉开中药，也能手术刀、手术钳等医疗器械给病人开展先进的外科手术。</p>
在懂得兰方医术的和人都还很稀缺的现下，北方仁这种“汉兰双修”，而且这两门医术都都有着极高造诣的医生，简直比大熊猫还稀少。</p>
因为医术相当高明，外加上医德高尚，不论患者是高贵的武士还是低贱的秽多，北方仁都一视同仁地尽心尽力地诊治，所以北方仁和他所开设的这间仁医堂在江户一直享有着极高的名气。</p>
刀伤的处理，是北方仁拿手绝活之一，所以将身中数创的青登送到仁医堂来给北方仁诊治准没错。</p>
此时此刻，坐在青登身前的英俊青年，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北方仁。</p>
而坐在北方仁身旁的那位负责打下手的美丽少女，则是北方仁的助手兼这座医馆唯一的女医生：立花咲。</p>
在立花咲的帮助下，北方仁将涂在青登缝合好的伤口上，已经凝固了的药膏给一点点地擦去。</p>
因为擦药膏的布总是不可避免地刮噌到青登的伤口，所以青登常痛得嘴角直抽。</p>
“橘君，要不要吃点金平糖？”</p>
正坐在青登床边的冲田，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装满了金平糖的小布袋。</p>
“吃点甜的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力的话会没有那么痛。”</p>
青登现在没什么胃口吃金平糖这种甜得发腻的食物，于是只能婉拒了冲田的提议。</p>
只觉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的青登，在一番苦熬之后，总算是熬到伤口上凝固的药膏都被刮干净。</p>
北方仁一边沉吟着，一边仔细打量青登身上的每条伤。</p>
打量完青登的刀伤后，他转而开始检查青登的四肢等处的肌肉。</p>
因为过度勉强自己的身体去战斗，青登的身体各处……尤其是右手和右脚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肌肉拉伤。</p>
待将青登的身体给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个遍，北方仁眼睛带笑地轻轻点了点头：</p>
“橘先生，你的恢复能力很不错呢。”</p>
“伤口都长得很好，没有出现发炎的症状。”</p>
“肌肉也都恢复得很好。”</p>
“照这样的速度，大概仅需1、2个月的时间，你就能痊愈了。”</p>
身体伤势恢复得好，那都是拜了效果为“拥有出众的伤势恢复速度”的天赋：“健体”所赐。</p>
因为自知自己有着这样的天赋，所以身体的伤势恢复速度快，全在青登的预料之中。</p>
“北方先生，那我还要在仁医堂这里住多久才能回家？”</p>
为了方便疗伤，青登在北方仁的建议下暂时住进了仁医堂。</p>
作为目前江户最大的医馆之一，仁医堂有着一片面积不算小的“住院区”。</p>
这些天，青登一直都在仁医堂这里住院，生活起居基本都由他的老仆九兵卫来负责照料，冲田等小伙伴们时不时地会来看望青登。</p>
这就是为什么冲田此时会陪在青登的床边。</p>
因为北方仁从不搞身份特殊化的缘故，仁医堂所有的住院病房都是宽敞的8人间。</p>
不过青登的运气非常好，现阶段在仁医堂住院的病人并不多，他目前所住的这间病房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无其他“房客”，他得以独享一座宽敞的大病房。</p>
“嗯……为谨慎起见，你在这里再住个10天吧。”</p>
北方仁朝身旁的立花咲比了个手势，读懂北方仁的手势意思的立花咲连忙将怀里的一本簿子和一支略有些陈旧的钢笔递给北方仁。</p>
接过簿子与钢笔的北方仁，一边在簿子上写着什么，一边对青登接着说。</p>
“如果10天后，伤势依旧恢复良好的话，那你就可以回家了。”</p>
医嘱不可不听……既然主治医生都建议“最好再住10天”，那青登也只能乖乖遵从。</p>
对青登的伤势检查既已毕，还有很多病人等着他去看的北方仁自是不会再在青登的病房里久留。</p>
只见北方仁在立花咲的配合下，用熟练至极的动作在青登的伤口上涂抹他特制的药膏。</p>
药膏抹上、麻布包上，将今日的换药工作做尽之后，北方仁便领着立花咲快步离开了青登的病房。</p>
在离开之前，北方仁还不忘记多嘱咐了几句“要多喝点水”、“饮食尽量清淡些”等建言。</p>
随着2位医生的离开，仅剩青登和冲田二人的病房霎时被静谧包围。</p>
“还要多住10天啊……”</p>
青登长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躺回到他的病床上。</p>
“橘君，你不喜欢住这里吗？”</p>
冲田掏出他从不离身的金平糖，“嘎吱嘎吱”地啃起来。</p>
“谁会喜欢住医馆啊？”青登无奈地瞥了眼冲田，“你不觉得这里的气味很难闻吗？如果现在能回试卫馆的话，我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了。”</p>
仁医堂的空气里一直飘着股很浓的药材味，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近10天了，青登也依旧没有闻惯这气味。</p>
冲田抽了抽鼻子：“嗯……这里的气味确实是不怎么好闻。再忍一忍吧，方才医生不都说了吗，只要再住10天就能离开了。”</p>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p>
冲田话音刚落，病房外传来道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青登不可能听错的脚步声。</p>
青登和冲田一起反射性地看向房门。</p>
紧接着，病房的拉门开启。</p>
现身的是青登的老仆九兵卫。</p>
“少主，我洗完衣服了。”九兵卫一面说着，一面抱着个布袋快步走到青登的床边。</p>
在青登住院后，一直负责照顾青登生活起居的九兵卫方才之所以不在，是因为他去给青登洗衣服了。</p>
为了方便住院的病患们洗衣、更衣，仁医堂设有着一间专供病患家属们使用的“洗衣间”。</p>
九兵卫刚才就是去“洗衣间”洗青登的脏衣服了。</p>
“少主，我刚刚在走廊上看到北方先生了，他来给你换药了吗？他有说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吗？有说何时才能离开这里吗？”</p>
九兵卫像连珠炮一样地朝青登一口气连问了数个问题。</p>
青登耐着性子，将九兵卫所抛出的这些问题逐一解答。</p>
得知北方仁亲口说出“青登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后，九兵卫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p>
“那就好。”九兵卫轻轻地点点头，“再住10天就再住10天，多住些时日也好，能更心安一些。”</p>
“九兵卫，得再麻烦你陪我在这里受苦10天了。”青登半开玩笑道。</p>
青登知道九兵卫也闻不惯这里浓重的药味。</p>
“少主，哪儿的话。”九兵卫淳朴地笑了笑。</p>
九兵卫本想继续往下说些什么，但他只能说到这了。病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p>
这次传来的脚步声，数量颇多……足有3道。</p>
听着这3道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青登挑了下眉，然后不禁莞尔。</p>
这3道脚步声，和刚刚九兵卫的脚步声一样，都是青登相当熟悉的脚步声，不会听错的脚步声。</p>
咚咚咚。</p>
病房的拉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3下。</p>
“橘君，你在吗？”</p>
“我在。”已经知道来者都是谁的青登高声应和，“有马大人，快请进吧。”</p>
获得青登的入房许可，病房的拉门“哗”的一声推开，3名身材不一的成年男性鱼贯而入。</p>
“有马大人，你们都来了啊。”青登下意识地露出放松的微笑。</p>
进门者，正是青登的3位官场老前辈：有马、猪谷和牛山。</p>
“橘，早上好啊。”手里提着一个大西瓜的猪谷，冲青登咧嘴一笑，“来，慰问品，之后和你的朋友们一起拿去吃吧。”</p>
说罢，猪谷将他手里的那颗大西瓜放到青登的床头边。</p>
像仓鼠一样“嘎吱嘎吱”地啃着金平糖的冲田，此刻两眼放光地看着这颗颜色和品相都相当不错的大西瓜。</p>
甜滋滋的西瓜……此乃钟爱甜食的冲田最爱吃的水果之一。</p>
现在已经入夏，正是西瓜这种水果最当季的时候。</p>
江户时代的西瓜并不是什么很昂贵、奢侈的水果，一个西瓜的平均价格在32文到100文不等。</p>
进到病房内的有马仨人先后跟九兵卫与冲田打了个问候，然后纷纷在青登的病床边上落座。</p>
在青登住院的这段时间内，他的这三位老前辈常常前来看望他，所以对于有马等人的突然来访，青登倒也见怪不怪了。</p>
“橘君。”率先打开话题的人，是有马，“伤口的愈合情况怎么样了？”</p>
既然是前来看望青登的，那有马他们的关注重点，自然是青登的身体情况。</p>
“北方先生刚给我检查完伤口，他说我的伤都恢复得很不错。”青登微微一笑，然后将北方仁刚才给他换药时所说的那些话，对有马仨人复述了一遍。</p>
不太想在和自己的伤势有关的话题上拉扯太久的青登，在简单地概述完自己的身体现状后，话锋一转，主动将话题扯往别的方向。</p>
“有马大人，你们来得正好啊。”青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在仁医堂这里，除了躺着和睡觉之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现在正无聊着呢，奉行所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啊？”</p>
“还真有。”青登的话音刚落，猪谷便笑嘻嘻地接过话头，“我们今天正好收到了一则不知真假的风声。”</p>
“橘君，你之后似乎要右迁到火付盗贼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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