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御史这一职位的品级都不算高,大梁设立御史台,除了正三品御史大夫和正四品的御史中丞,治下种类繁多的御史基本上都是正七品,比如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和巡城御史,包括林如海任的两淮巡盐御史,巡按御史同样是正七品,是位卑权重的典范,被誉为「代天子巡狩」,民间称为「八府巡按」,大事奏裁,小事主断,任此职者可以越过所有部门直接向皇帝递呈密折,或被赋予审判地方官员的权利,巡按御史一出马,无论是二三品的大员还是皇亲国戚都会畏惧三分。
贾瑜虽然是武勋,但身上却兼着两个文职,一个是《宣德大典》编纂副总裁,另一个是正四品的国子监司业,以他探花功名出任这些职位并不算唐突,加上信任、想锻炼他以及对他个人能力的认可,景文帝毫不犹豫钦点他做了此次巡视灾区的巡按御史,允许他先斩后奏,诛杀任何有罪之人,还可以调动整个河南道的官、军、民,一如当时在江南东道一样。
不用李基说,贾瑜也知道大灾之年必有硕鼠横行,贪占偷夺、哄抬物价、买卖百姓,他连夜查阅了官仓十年来所有的卷宗,又对看守官仓的兵吏进行调查和拷问,很快便把几个没被洪水淹死的贪官污吏和无良商人给揪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经过他们互相指认,人越抓越多,连同一些人牙子,最终定格在八十二个人。
景文帝先前有言「不拘何人,满门抄斩」,贾瑜不敢抗旨,先斩了这些硕鼠,然后把他们的妻儿老小全押了上来,这下人就多了,高台上跪不下,只好用绳子把她们捆好,一批一批的押上去,难民们奔走相告,越聚越多,没多久就从才开始的两三万人变成十余万人,他们拥挤在一起,满怀期待的看着眼前这位替他们做主的青天大老爷,无数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为了死于非命的亲人,哭嚎声和喊杀声汇聚在一起,场面一度非常的混乱嘈杂。
这些硕鼠的家卷们以往多是高高在上的富贵人,穿金的戴银的,吃香的喝辣的,用两只鼻孔看人,没想到一场大灾后转眼便沦落为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当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女童被一名东宫侍卫提起来,陈贤出言制止,开口道「仲卿,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放她们一条生路吧,把她们送到江南东道金陵府的养生堂,我回去后和圣上解释,不用你担着。」
不光是他心生怜悯,陈佑和陈淳也把脸别了过去,不忍再看,虽说国法无情,但人心都是肉做的,除了铁石心肠,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小孩子被一刀给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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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头债有主,这些小娃娃太可怜了,若是一刀砍了太造孽,如来佛祖和观音娘娘都不会答应,您把她们都放了吧。」
有人带了头,难民们纷纷附和起来,他们到底是心地善良,懂的知恩图报的老百姓,官家能做到眼下这一步,没有对他们弃之不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敢要求其它,更何况堂堂太子,未来的皇帝都跪下来给他们磕头了,还想怎么样?
陈贤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对难民们深深的鞠了一躬,对陈淳吩咐道「把十岁以下的先送到孤儿院去,不要虐待她们,后续再安排人送到金陵府的养生堂。」
这个养生堂和教坊司一样,都是隶属于礼部的机构,为太祖皇帝改元建国时所创办,全天下只有金陵府有,规模很大。
天天嚷嚷着「满门抄斩」和「诛九族」,可大梁开国到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也没真正诛过多少个九族,前者更是名不副实,朝廷会酌情对犯事官员的家卷进行从轻处罚,十岁以下的送进养生堂,十五岁到三十岁的送进教坊司,再往上的则送进军营里做浆洗的活,不是说从上到下鸡犬不留,但这仅限于一般的罪过,比如贪污受贿和欺君害民,像那种扯旗造反的,别说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便是孕妇肚子里还没有成型的胎儿都要挖出来剁碎,为的是斩草除根,以防长大后刺王杀驾。
八大盐商之首的江家被诛了九族,其他七家均被满门抄斩,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漏网之鱼」活了下来,若是做的太绝,杀戮太重,势必会让全天下的官吏和百姓惶恐不安,归根到底还是和景文帝一直以来推行的仁政有很大的关系。
…
「臣谨遵钧旨。」
女童把拨浪鼓递给贾瑜,仰着小圆脸,奶声奶气的说道「大哥哥,这个给您,它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您能不能不要杀娘亲和姐姐她们呀?她们都是好人呢。」
贾瑜接过拨浪鼓,看着她充满希冀,在火光中亮晶晶的大眼睛,仰天长叹道「皇权本应凌驾于一切之上,大丈夫合该当杀则杀,当断则断,而不是心慈手软,也罢,所有女卷免死,按照律法送到养生堂、教坊司和驻军大营,男丁高于十岁皆斩,十岁及以下的一起送进养生堂吧。」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大难不死的女卷们感恩戴德,以头抢地给陈贤和贾瑜磕头,哭着和十岁以上的儿孙们告别,现场哭成一团,看起来好不凄惨,贾瑜把拨浪鼓还给女童,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叹道「希望你忘了今天发生的事,以后好好的活着,小妹妹,这都是命啊。」
女童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知道自己的娘亲和姐姐们不用死了,她很是开心,执意要把拨浪鼓送给眼前这个非常好看的大哥哥,贾瑜没有办法,只得收下,让陈淳安排人把她们带到别的地方关押,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把她们按照规定送走。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头落地,刺鼻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开来,难民们早已没有了才开始的亢奋,他们默默的看完,井然有序的离开,一个小吏急匆匆的跑过来,躬身道「御史大人,刚堵住的决堤口又开始松动了,前线人手不够,若不及时稳固,恐有再次决堤之患,请您增派人手支援。」
「其它的决堤口情况如何?」
「皆被抢险队彻底的堵死了,只有那个最大的一直在渗水,沙袋快不够用了。」
眼下到处都缺人,防御司一半兵士在挖巨坑,用以掩埋火化后留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尸骸,一半在城外接洽其他府县支援来的各类物资,衙役和捕快们在施粥和维持秩序,由三千多个青壮年组成的抢险队在河岸边用沙袋堵塞决堤口,所有的小吏全下村去统计伤亡损失,督促百姓们安葬亲人遗体和收集死掉的鸡鸭鹅羊牛马驴骡等家禽家畜了,就连跟过来保护陈贤的两百名东宫侍
卫都被他分出去一大半,把守仓库、县衙、府衙等重地,以防有人趁机偷取,剩下的还干起了侩子手的工作。
那些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每日里只靠几碗稀粥续命的难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哪还有力气干活,他们能把各自的亲友照顾好,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贾瑜现在恨不得把一个人噼成两半用,皱眉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抚掌道「陈知府,把牢城营里的囚犯全送去堵决堤口和装沙袋,让他们将功赎罪,告诉他们每一个人,若是不想死在牢里或者断头台上,这是最后的机会,本官会根据他们的表现进行减刑,甚至是释放,不过哪个若是敢跑或者偷懒,直接原地处死。」
…
「对对对,下官湖涂了,竟把他们给忘了,开封府的牢城营里少说也有上千个囚犯,他们伤亡小,加上密县和东明县的县牢,应该够用了,吴县令,速速去办!」
吴县令和小吏连忙去安排了,有这一千大几百生力军加入,抢险队如虎添翼,迫在眉睫的危机定能得到有效的缓解。
时间已经来到半夜,纷飞的细雪渐渐停了下来,刘通判指挥着捕快们把被枭首的三四百具尸体装上马车,送到河岸边的焚化场火化,难民们在城墙脚下搭起连绵不绝的简陋帐篷,把府衙散发的干柴点燃,围坐在一起烤火,家里没死人的,说说笑笑,家里死人的,哭哭啼啼,不过一多半都在哭嚎,房子和地里的庄稼全都被毁了,这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哟。
贾瑜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头顶着一轮明月,心情沉重,一言不发的盯着这番景象,陈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明天写折子进京,请圣上免去开封府五年的所有赋税,让百姓们得以休养生息,重建家园,再从户部拨款稳固黄河的堤坝,我手上有一笔三万两银子的体己钱,本来是打算给太子妃修一座小园子的,也不用修了,全拿出来给陈知府抚恤难民,恢复生产。」
陈淳感动不已,颤抖着嘴唇,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臣代开封府一百一十三万百姓叩谢圣上和太子殿下的大恩大德,有您二位爱民如子的仁明之君当世,大梁定能繁荣昌盛,万世不易!」
陈佑这几天瘦了一圈,一方面是吃不好,顿顿馒头稀粥配咸菜,另一方面是见到了太多的尸体和杀人场面,两次把胆汁给吐出来了,昔日容光焕发,活蹦乱跳的小胖子现在看上去是面如土色,萎靡不振,他一点亲王的仪态和体面都不要了,瘫坐在地砖上,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没有银子,家里的银子都被败家娘们拿去买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了,不过我可以卖一些金银玉器和古玩字画,多了不敢说,一万两还是有的,有我和皇兄带头捐款,朝堂上那些酸唧唧的老官儿肯定没有脸袖手旁观,他们天天向父皇哭穷,实际上比哪个都有钱,个个吃的满嘴流油,喝的昏天黑地,一下了衙便往教坊司里钻,他们随便捐一点就能把开封府这次损失的全补回来,陈知府,你坐等着收银子吧。」
陈贤泪落当场,又跪下给他磕头,贾瑜把他扶起来,说道「既然两位殿下都康慨解囊了,我没有再一毛不拔的道理,有道是山高却高不过太阳,做为臣子,不能抢了君王的风头,我和晋王殿下同样捐一万两,彦章,如你所说,两位仁明之君当世,我们做臣子的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忠心报国,为君父分忧啊。」
陈淳连连点头,不停的给三人作揖,陈佑提议道「仲卿,你回京后不如请奏父皇,让锦衣卫在暗中查查那些老官儿的底,看看他们家里的银子来的干不干净,按照太祖铁律,贪污受贿超过八十两的,罢官夺职、超过两百两的,抄家流放、超过五百两的,满门抄斩,我敢打赌,十个老官儿中至少有七个以上屁股有屎,这些老东西一点孝心都没有,满口的
忠君体国,背地里却想着法子的贪墨,实在是太可恨,父皇之前把修陵寝的银子全拿出来给边军发军饷了,陵寝到现在都没修。」
…
贾瑜苦笑道「若是这样做,那第二天就没有多少人上朝了,无官不贪呐。」
陈贤无奈道「是啊,无商不女干,无官不贪,人之所以想做官,十有是为了贪,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大梁多一些像李大学士和陈知府这样两袖清风,克己奉公的官员,何愁不能国富民强啊。」
「殿下,臣倒是有一个馊主意,老早就在想了,这一举措即便杜绝不了贪官污吏,但也能大大减少他们的程度。」
陈贤笑道「你是父皇和本宫的智囊之一,怎么能是馊主意呢,定是利国利民,万世不易的良策,请说,本宫洗耳恭听。」
「不如成立一个与所有朝廷部门脱离,完全独立,如同锦衣卫那样,只需要向皇帝一人负责的反贪机构,赋予它可以无旨调查任何人的权利」,贾瑜见陈贤若有所思,趁热打铁道「如此一来,硕鼠和蛀虫们必然是望而生畏,收敛贼心,此举主要还是意在威慑,长此以往,官场肯定会越来越清廉,亿万百姓也能因此受益。」
「言之有理,可以一试,你是起名字的鬼才,无论是玄策军、天策军、锦衣卫还是天上人间和花萼相辉楼,起的都极妙,既然敢说,心里肯定想好了,说说看。」
贾瑜张口吐出四个字,陈贤摇头道「还是叫廉政院吧,廉政公署虽然不错,但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你觉得何人可任此院最高的职位,又应当官居几品?」
「臣举荐房瑄房大人,他嫉恶如仇,铁面无私,更兼高风亮节,德高望重,可当此大任,让他做一个迎来送往,招待各国使节来宾的鸿胪寺寺卿确实有点暴殄天物,大材小用了,至于品级的话,官升一级或者和原先一样都可以,请您斟酌。」
陈贤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这个新部门有存在的价值,而且如你所说,房大人很合适,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非我一言可以决断,还需要父皇点头才可以,等回京后你提出来,我在旁边替你说话。」
「是。」
翌日,上午。
「彦章!」
风尘仆仆的刘循和李信见到陈淳完好无损的站在面前,二人喜不自胜,抱着他就开始哭,贾瑜虽然是「扶云书院五大才子」之首,但毕竟扮演的角色是狗头军师,实际上的大哥依然是陈淳,他就像兄长一样悉心关爱着四个弟弟,很得尊敬。
「去去去,一见面就哭,哭个屁的哭,大老爷们跟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先来见过太子殿下和晋王殿下。」
二人擦了擦眼泪,诚惶诚恐的跪下来给陈贤和陈佑磕了三个头,贾瑜又道「举人可以见县官不跪,但见到府官还是要跪的,来来来,汝等再给新上任的开封府知府兼嘉议大夫陈淳陈大人磕三个头。」
刘循和李信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情况,一年不见竟然连升了六级?还挂个正三品的文散官,陈淳微笑道「你们俩别听仲卿的,他刚见到我时也哭了,嗯?这位仁兄看眼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
刘阳先是毕恭毕敬的给太子储君和亲王磕了头,然后又给陈淳郑重的躬身一礼,拱手道「陈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是青石书院的刘阳,受贾少保的邀请,特来此为难民们尽一份微薄之力。」
陈贤兄弟俩在敬安的护持下,带着东宫侍卫们去黄河边巡视,不留下来打扰他们叙旧,众人把他们恭送离开后,陈淳躬身还了一礼,赧然道「原来是青石刘子哲当面,我以前在十院诗会上见过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