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我还是极喜欢去小姑家,极喜欢吃小姑做的饭,围着那大方桌,边吃边喝,边就小姑家的菜园,饭菜,与屋山头的黑鱼浃谈论不休。
有次我与堂弟建、鹿女三一起去到小姑家玩,下了大雨,不能回家。小姑带我们到高粱地里拾蘑菇,田地一片宽阔新鲜,田间露着又尖又长的高粱桩子,也露着又白又嫩的蘑菇。蘑菇拾回家打汤喝,可是美味佳肴。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好看又好吃的蘑菇,还不要钱买,真是高兴极了。堂弟建因为高兴过度,得意忘形地一不小心摔到了,摔在又尖又长的高粱桩上,将小腿刺了洞,流了好多血。小姑吓得好久不敢回娘家。
我们回家时,小姑一再贴近我们的小耳朵交代,谁都不准跟家里人说她婆家的事。就是如此过着的小姑,心里每日还惦记着娘家的七兄八弟的,也真是为难了。小姑在娘家也完全不似在婆家的样子。
小姑父倒是快活,在家吃饭,也像九江叔叔那样把碗在桌子上转圆圈,九江叔叔转碗是逗孩子们开心,而小姑父是为发泄内心的怨气。有时,小姑父还将碗蹦地一声扔在地上摔碎了,一家人在桌子上吵得不可开交,小姑也不吃饭了,抹着眼泪跑了,只剩那老太婆在屋里骂人。
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老太婆又为什么要骂人?她不晓得我也是客,家里来客人了,怎么还吵架?想必是素日的习惯。说实话,我们都不想再往小姑家去玩,可小姑家菜园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切近地面,无限亲切。小姑借来的米煮的饭好香,菜也好吃。每次见他们饭桌上吵架,心想,吃罢饭便回家,再是不到小姑家来了的,可刚回到家,心里就又想着要去。去了之后,小姑家的那一幕幕又会重演,我仍旧跑到小姑家屋山头流泪,为小姑感到难过。
小姑在婆家没有亲人似的过着。
母亲,二婶子,三婶子从没去小姑婆家走动过。平常人家里的姑嫂走得可是热乎,唯小姑与母亲婶子们生疏。
二婶子一开口就说,小姑父是个黄腿,天皇,不去黄腿天皇家!
叔叔们似乎从不记得还有小姑这个妹子,唯有父亲对小姑还算关心。
(黄腿,天皇,是故河口的方言,就是个不在理的人。)
小姑引以自豪地说:“一年上头,我唯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我大哥会戴着那顶白色羊绒帽来家看望我。”当雪地出现那顶白色羊绒帽,小姑便知她娘家大哥来了。她家老太婆也会在这刻对她好一些。后就是小姑无论看见谁戴着白色帽子,就以为是她娘家大哥。搞得小姑父说全世界就只你大哥有那顶白帽子么?
父亲穿着军大衣,戴着白色羊绒帽,踩着黄色帆布靴,一看就是个公家人。
小姑家的老太婆就怕小姑的娘家大哥,大哥一来,老太婆无非大哥前大哥后的叫,又是装烟,又是敬酒,完全另个样。在小姑心中,她希望她娘家大哥经常去她家,只是父亲一年顶多去一二次而已。
小姑父这人特喜欢喝酒,喝酒了就发酒疯,唱歌跳舞,跳累了就在床上哭,哭累了,还呕得满地满床都是污物。那仪表与姿态实在不敢恭维。小姑很烦恼小姑父发酒疯。一发酒疯,就说对不住他死去的媳妇子。开始大家还不知道小姑父从前有个媳妇子。难怪每年春节后,他家老太婆要在屋旁烧纸钱,原是为了小姑父那死去的媳妇子?据说,那媳妇子跟小姑父有了身孕,可那人家嫌小姑父家太穷,死活不同意,女子就上吊死了。
那时在乡下,女子若跟男人怀孕了而嫁不过去,多半是个死数。社会议论不会饶过她,家人也不会饶过她。小姑父这样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竟然早有女子为他死过?就难怪他家老太婆那样神奇而恶毒的。
但小姑父不喝酒时是极爽快的人,边干活边唱歌,似乎没有任何烦恼,还将一锅猪菜剁得细蒙蒙的,我们几姐妹没有一个剁得那么细。每次小姑父一来四叔家,只要路过我家门前,我就叫他教我剁猪菜,一则,真学学,二则,小姑父一会就帮我剁完了,我剁猪菜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小姑父边剁猪菜边对我说:“一手将菜摁紧,一手将刀把拿紧,这样一刀挨着一刀地剁下去,自然细。切忌有一刀没一刀的,剁不着猪菜,反倒剁着手。”
小姑父说的正确,我手背上剁猪菜剁的刀印数不清,总剁着手,一条又一条,新的盖旧的,长大了,那印子也没有消失。还因用灶木灰止血,而将那肉里长出了一块灰色,与手的自然肤色不同,成了一个永不消逝的疤痕。
小姑在娘家是快乐的,这些旧人旧事都让她回到曾经温暖的记忆里。尽管小姑在娘家时,也并未享受过多少温暖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