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二月初。</p>
京城下了一场小雪，崇祯哈着手，出了嘉定伯府。</p>
他是便衣来的，门口嘉定伯周奎一家人，包括周皇后目送他离开。</p>
周夫人近来生病，周皇后想要留下照顾两天。</p>
崇祯如同寻常人一样, 双手揣在袖子里，裹着衣服，踩在雪地上向前走。</p>
不多时，首辅黄立极，次辅张瑞图，阁臣崔呈秀, 户部尚书毕自严就来到了不远处, 齐齐抬着手道：“臣等参见陛下。”</p>
崇祯看了他们一眼, 揣着手，继续向前走，道：“待会儿朕还有别的事情，只好让诸位卿家冒雪走一程了。”</p>
其实雪不大，寒风也还好，并没有那么冷。</p>
众人躬着身，随在崇祯身后侧。</p>
毕自严瞥了眼其他几人一眼，道：“陛下，臣已经仔细核验过，我大明建国之初，太祖皇帝清查户丁，得人口六千六百万，耕地七百六十万顷，制《赋役黄册》。万历九年，张太岳清丈土地, 制《鱼鳞图册》，录人口七千八百万, 土地一千一百万余顷……之所以多出了这么多, 臣仔细查问, 是将军屯田以及诸多荒地算了进去，实际耕种的田亩，应该在六百万顷左右……”</p>
崇祯闻言，道：“按照这个数字，朝廷的粮税，应该在两千万石左右，为什么只剩下三四百万？”</p>
毕自严立时没说话了，这其中原因实在是复杂。</p>
有土地荒瘠，百姓弃耕逃荒；有大量田亩在宗室藩王，勋贵公卿名下，无需纳税；有大量田亩，百姓献托于士人，以此躲税；有非常多的土地，偷税漏税，明暗两本账；有官吏的上下其手，层层盘剥；有钱粮被直接诶划归地方，充作军饷, 官员俸禄等等。</p>
错综复杂之下, 国库的税收, 是一步步锐减。</p>
崇祯也不是问毕自严, 余光瞥了眼身后侧的黄立极，道：“首辅，毕卿家说，我大明至今只丈量了两次土地，一次是太祖二十二年，一次神祖万历九年，户部说已不够准确，想要再次丈量土地，你怎么看？”</p>
黄立极注意到了崇祯的目光，微微低头，道：“陛下，清丈田亩，耗时耗力，需要朝廷花费大量的精力与钱粮。并且……结果……可能与万历九年相差无几。”</p>
“次辅？”崇祯头也不转的道。</p>
张瑞图连忙跟着道：“陛下，臣以为，万历九年距今不过四十余年，再次大规模清丈，似乎没有必要。”</p>
“崔卿家？”崇祯揣着手，继续向前走。</p>
因为是雪天，路上不见几个人。他们这一行人虽有些奇怪，也只是引来了几道疑惑目光。</p>
崔呈秀十分恭谨，闻言立刻就语气犹豫的道：“陛下，臣认为，清丈田亩，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朝廷，其实做不到。”</p>
崇祯眉头一挑，回头看向崔呈秀。</p>
崔呈秀的话，说到了关键点上，依照大明现在的情况，根本就做不到全面清丈全国土地。</p>
自从冯铨被下狱，回到京城的崔呈秀就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丝毫不敢冒头。</p>
看到崇祯看过来，连忙面色恭谨的低头。</p>
崇祯思索片刻，收回目光，道：“崔阁老说的不错，毕尚书，你怎么看？’</p>
毕自严抬起手，道：“陛下，重新丈量土地，暂时来说，朝廷确实做不到。臣建议，先清查户丁。我大明的赋税，基本上是按人头缴纳，只要人口查清了，税赋的问题也就能解决了。”</p>
黄立极，张瑞图，崔呈秀登时明白——还是为了银子。</p>
张瑞图看了眼黄立极与崔呈秀，抬着手道：“陛下，清查户丁，需要地方官员亲力亲为，方可查的真实数目，只是，从往年来看，我大明的人口，是一直在减少……臣担心，他们还会这么做。”</p>
崇祯揣着手，走向皇宫，道：“张卿家说的不错，朝廷每次要求地方清查户口，层层上报，层层减少。这一次，朕决定，由内阁主导，六部配合，异地调派官员，当地协助的方式，一定要将我大明的人口，查的清清楚楚！”</p>
黄立极拧了拧眉。</p>
清查人口，完全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做好了，将天下人得罪个遍；做不好，皇帝不会饶过。</p>
并且，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不管好与不好，将来都是内阁背锅，也就是他这个首辅。</p>
张瑞图，崔呈秀虽然有这样的担心，但有黄立极顶在前面，反而没有那么慌。</p>
崇祯将手揣的更紧了一点，道：“既然诸位卿家都默认了，就这么办吧。冯阁老，你来牵头，户部主理，年底之前，我要看到你们的详细的行事条陈。”</p>
“臣领旨。”毕自严抬手道。</p>
崔呈秀没想到这件事落在了他身上，立时没了之前的轻松，顿了顿，紧跟着道：“臣领旨。”</p>
崇祯抬头，看着宫门就在不远处，脚步放慢了一点，道：“朕听说，朝野对于整顿盐课，还是非议诸多？”</p>
因整顿盐政而引发的朝野沸腾，已然转变成了一种海啸，席卷了整个大明，一潮接着一潮，没个落停。弹劾、反对之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p>
黄立极跟在崇祯身侧，道：“是有些人，不能理解朝廷的用心良苦。”</p>
崇祯道：“面对这样的非议，内阁，有什么应对之策？”</p>
黄立极没有做什么，或者说，他做不了什么，一直是冷眼旁观。</p>
闻言却是道：“臣已命通政使司、吏部、都察院，联合发文，痛斥朝野非议，并命他们，明辨是非，深明大义，不得肆意纠缠，无休无止。”</p>
崇祯眉头挑了下，知道黄立极是胡说八道，却懒得揭穿，道：“年底的事情很多，朕没空耽误，尽早平息。今天就到这里吧，都忙去吧。”</p>
崇祯好不容易从袖子里掏出手，摆了摆，径直向宫门走去。</p>
“臣等恭送陛下。”黄立极，张瑞图，崔呈秀，毕自严齐齐抬手，目送崇祯的背影。</p>
等他看到崇祯进了宫门，这才缓缓起身。</p>
几个人对视一眼，忽然间，黄立极，张瑞图，崔呈秀的目光，都落在毕自严身上。</p>
毕自严一怔，抬起手，道：“诸位阁老这是？”</p>
黄立极三人对视一眼，崔呈秀道：“你们六部的改革再要，我们都看过了。我们现在想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p>
张瑞图看着毕自严，神色肃然，道：“我等是内阁阁臣，六部能不能绕过我等行事。”</p>
黄立极抱着手，面无表情，目光中带着威严逼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