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荼今年二十岁,是一个汴梁城里的一个读书人。
他浑身上下都很普通,相貌普通,出身普通,文采也很普通。
他读书不优秀,坚持到现在完是出自从小到大的习惯,以他的学识做不了官,他也不想做。
他无望科举,也不想做别的事情,只希望守着他父辈就给他的这座院子,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
或许人会好奇,这样一个除了读书啥也不会做的人,在没有亲戚朋友照顾的情况下,是怎么安然无恙的活到二十岁的呢?
其实很简单,在李荼七岁之前是由他的父母养大,七岁之后父母双亡,便有一位心善并且打光棍的私塾先生把他带大。
十二岁那年私塾先生死了,李荼就彻底没有了监护人,私塾散了,他便带着先生遗留下来的书回到院子里。
这座院子,是他父母劳碌了一辈子才存够钱盖的。
之后,他就开始思考怎么搞钱支持他继续读书,他试过街头摆摊,给别人代写书信,一天也能赚个七八枚铜板,如果是过年或者有人过寿,他替人写上一副对联还能赚到翻倍的价钱。
然后,大约四五年前,徽帝赵朔开始准备举国投效十二神宫,为了保证宣神大典当天的大宋昌荣景象,将汴梁城中的穷人统一集中到了北城。
因为李荼父母留下的院子如今归了自己,又因为李荼识字会写对联,姑且也是一个文化人的份上,负责驱赶贫民的衙役没有对他下手。
如此过了几个月,李荼是觉得平时在街头的人确实都变得光鲜亮丽了许多,少了许多穷人朴素的打扮。
当然,政策颁布没多久也造成了一些麻烦,比如倒夜香的和打更的,以及某些店铺的搬运等工作没人做了,因为做这些工作的人都属于穷人,平日里衣着打扮都不符合现在城内的要求。
对此,朝廷决定保留一小部分人继续完成这些工作,只不过同一要求他们工作的时间必须是在接近天亮之前的短短两个时辰,并且是要以最少数的人完成最多的工作。
并且,这些人的户籍都得挂钩在自己做工的地方,将自己变成某家店铺或者某个青楼的私有财富,舍弃做人的身份,以一个物件的身份继续留在汴梁城的繁华地带。
简单一句话说,就是被迫签了卖身契。
有一天,李荼决定去北城看一看。
那天因为下雨无法摆摊,李荼便拿起家中的油纸伞只身一人去往了北城。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片片的贫民窟,昔年许多眼熟的人都窝在木片搭建而成的小窝里面,他们缺钱,缺生计,缺大夫,缺活着的希望。
仿佛就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他们被驱赶到了这里,失去了原本收入微薄的工作。
曾经有人想要偷偷的跑出去,可是没几天就会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送回来,原因是犯了“影响市容”罪。
不管是出去请大夫,还是出去做点小小的买卖,只要他们出现在城北之外的地方,头上就会扣上罪名,换来一顿毒打,然后游街。
后来汴梁城越来越繁华,白天车水马龙,夜里歌舞升平,紧锣密鼓的操办着准备迎接十二神宫入驻。
而北城,却越发的死气沉沉。
李荼看着这一幕觉得心里很憋屈,仿佛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正要转身离去之际,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小小的男童。
男童很小,眼睛很大,脸上手上脏兮兮的,只穿这一件小短衣,裤子都没有。
他抬头看着李荼,大眼睛里满是渴求之色,慢慢的举起可以双手,手掌摊开在李荼的面前。
这双小手上没有任何东西,显然这是在跟他讨钱来了。
李荼思索了片刻,暗自摸摸自己的钱袋,发现里面还有十几枚铜板,是出门的时候想着万一用的上。
可是,北城的情况实在是出乎预料的糟糕,比他想象中严重了太多。
如果把钱给这个孩子,会不会引起周围人的觊觎,然后一拥而上把他扒光?
李荼暗自在想,复又看着泥泞街道上一双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麻木的脸上看不出内心的波动,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可能。
最终,他没有给这个讨钱的孩子一个铜板,而是按下了他的双手,摸了摸他的头。
“小孩,出来乞讨是不对的,虽然你还小,可是你的父母应该都是有手有脚的人,应该通过自己的劳动挣钱才对。”
他故作道德高深,摆出一副儒家圣人的姿态,语重心长的劝勉这个孩子。
可是,当他看见孩子身后那个用木板搭起来的棚子里躺着两个毫无生机的成年人后,便狼狈的离开了北城。
回到家后,李荼几乎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中,那天北城所见的一切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
那天阴冷乌黑的雨水击打在成片的木板棚发出如同海浪的声响,雨水顺着缝流进棚子里,一滴一滴落在那对病死夫妻身上盖着的脏兮兮的白布上。
那个孩子空洞却又流露出人性根本的渴求的眼睛如同两个漩涡充斥在他的梦里,今他数次半夜惊醒,流了一身的冷汗。
没过多久他病好了,便继续出去摆摊写字,可是他大大低估了大宋朝廷的斩尽杀绝。
驱逐了城内的穷人后,新的条规颁布下来,城内街道禁止摆摊,与此同时还有一条禁肉令,与前一条相辅相成,把城内中低阶级的百姓的生路彻底绝断了。
李荼也受了牵连,无法出去给人代写书信,为了生计,他只能穿着长衫,背上自己的书箱上街,挨个敲门找生意。
只不过,明显收入是大不如前了。
就在他窘迫的吃不上饭的时候,有人上门了。
那天深夜,他还在挑灯读书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走出去推门一看,是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精瘦汉子。
李荼认得这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做颜咏,是街头摆摊卖猪蹄的小贩。
李荼对此人的印象很深,因为他从没见过一个推着小车的人可以跑的那么快,衙役撵都撵不上他。
这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门前,而且还一副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的样子,显然是偷偷过来的,李荼就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会冒着被逮捕的风险跑来他家里找他?
颜咏笑着说“是李荼夫子吗?”
大宋民间通常把能识文写字的人称作夫子,这是对读书人的尊敬,也是有求于人的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