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饭吃的索然无味。原来表弟煮的饭三个人就够了,后来夏永山煮的饭大家一口都没有吃。夏云霞要侄儿在这里住一晚上。但是夏永山说,还给同学带的有东西,小弟还在一旁嘲笑他,说皮箱里都是金银珠宝。夏永山也不理睬,冲着表弟做了一个鬼脸,提着皮箱出了门。
回城的那一天,夏永山离开夏桥镇一步三回头,以为就要告别这里了。
现在回来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一眼,依然是矮小的房屋,破烂的街道,昏暗的店铺,以后经常要来,因为这就是扎根的地方。以后混得好,能够当个干部,经常走这条路,经常进这条街,没什么稀罕的。可怜的小街道,打个喷嚏还没有结束,可能就走完了。
又不是赶集的日子,也正是吃中饭的时候,骄阳晒得石板路发烫,脚板儿已经在解放鞋子里打滑——脚汗太多了。太阳当头,戴着草帽太老土了,就这么晒着,全身汗流浃背,身后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还是手扶拖拉机。如果同一个方向经过生产队,也可以搭顺便车。
身子一侧,就看见那副小身板儿,还有那尖尖的小牙齿。拖拉机停下来了,连声音也尖尖细细的:“嗨,我说老大。提个大皮箱,还以为是归国华侨呢。”
“还不就是给你收的破烂。”他也没什么客气的,直接就把皮箱往车厢里扔,然后翻身进去,“不能叫我扛个麻袋,像讨饭的一样吧。”
“十分感谢。你看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你来,我就是来接你的。”
“狗屁,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你个大懒,偷懒取巧的家伙,不出工跑到外面去混什么?”张诚鼎发动的拖拉机,然后一边走一边啰嗦。说他已经不下田干活了,成了专职的司机。这部拖拉机下地干活不归他,平常他就用来带客。每个赶集天,带生产队的社员们去赶集,给生产队挣点收入。
夏永山就说知道是他的鬼主意,给生产队挣外快是个幌子,不过是为自己带私货。不要每天下地干活,还能挣满工分是不是?、
张诚鼎说,老大就是老大。聪明不绝顶。
“老老实实交代,你到底到镇上干什么去的?”
“不是说了吗?到镇上配零件。”
“呵呵,我坐的班车来到镇上,你是送人趁那班车回去吧。”
被夏永山一语道破,他只好默认了,的的确确,那个未来的丈母娘太会算计了。当初托她带一包东西,结果连个信都没有带。然后摸到路子了,就再也不来了。把女儿丢在这里也不管,自己做生意去了。
现在来了一封信,说单位已经搞好了手续,让女儿上班去。在这个地方吃的好玩儿的好,也不要干活的,董晨晨过了一段快活的日子,现在应该去上班了。天气热也不想走路,又要张诚鼎拖拉机送她。
正好,早上张诚鼎到几个水塘边取虾笼,结果出来有两斤多虾子。生怕养死了,卖不到好价钱,正好要送到饭店里去,另外在山里又收了干豆角和一些梅干菜,需要放在饭店里让司机来拿的。
最近四周没有哪个地方要赶集,没办法出去就要想办法找借口。想到童真真受伤的那一天下大雨,为了把伤员运到卫生院去,还特别在拖拉机上面放了一个木头架子,然后把雨布盖在拖拉机的上面,这样才免得车上的人淋雨。但后来木头架子就倒了,下雨的时候就不能赶集,都担心淋雨。
于是就找借口说,拖拉机车斗上如果焊上钢筋架子,雨不是太大的话,只要盖一块棚布,就免得大家淋雨了。就是生产队要运货物,运粮食也一点不能淋雨的,队长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就让他带着钱到镇上找电焊工。
趁着天没亮出了生产队,先把董晨晨直接送到了县城,在长途汽车站附近,买些早点吃了,开往市里的长途汽车就开始上客人了。到县城一趟还能省车费,买了一些牙膏,牙刷带回去,看看哪个社员需要再赚点差价。
然后就带着新鲜的虾子、干菜和干豆角,在县城问了几家饭店,出价最高的饭店买去了,然后回到镇上,居然还能买到一斤肉。找到农机站去,要求他们给拖拉机车斗焊铁架。那一边还问他们要不要盖车棚的,他们有现成的篷布,跟拖拉机都是配套的,下雨天直接往上面一套就行了。
刚才卖了虾子,口袋里还有钱,到时候叫拖拉机站统一开发票,回去就能报销。什么东西都搞好了,时间也到中午了。最后来到饭店里,黄老板问他,带了什么好东西去?不好意思说带了虾子,结果跑到县城卖掉了。只好说最近手气不好,只有一点干菜放这里,托人带回家去。老板告诉他上次放这里的黄豆,蚕豆都已经托人带回去了。他再三感谢,好话说了一箩筐,然后就说在这里吃饭,就相当于答谢了。
饱饱的吃了一顿饭,满载而归,回来的路上就遇见了夏永山。被对方盘根问底,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跑到县城送人,还在外面兜了一大圈子呢。不过有很醒目的借口,就让他看拖拉机的上面,说他为什么能在车上站的稳稳的,就因为上面焊上了钢铁的架子。下雨天可以盖上篷布,不下雨的时候,人站在上面也安全多了。因为有扶手的地方。转而反问夏永山,考上了什么大学?什么时候进学校上课?
夏永山这才像被打了一个闷棍,沉闷了片刻,才让老同学不要取笑他。说根本没有考上。
张诚鼎回头一看,对方黑着一张脸,像包工一样。还有一些疑惑,说难道那么难考吗?凭他的成绩,比自己还好一些,怎么可能考不上呢?见他拿个大皮箱,以为来装他的行李,然后,他就回城去,到大学深造去了,毕业以后就是嗯嗯嗯干部了。
“没那么好的命。”夏永山声音还是那样清爽,“也舍不得你这个张诸葛亮,还想和你一起混呢。”
“我们混不到一起,你虽然没有考上,你还要教书啊。我开拖拉机你教书,我们两个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我是体力劳动,你是脑力劳动。”
“哎,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你当司机是工人阶级了,我脸朝黄土背朝天,还是当我的农民。两者还是有差别的。”
拖拉机的声音很响,张诚鼎告诉他说就是在农村种地,也是干不长的,因为他去考大学,就有人议论了,说把他放跑了可惜,要不然留在生产队里,当个生产队长还不错。
“谁说的?”
“好些人这么说。连生产队长都说,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找接班人,最合适的就是你夏永山。说可惜把你放跑了,要不然你来当队长,说不定领导的比他好多了。”张诚鼎因此说,“干脆,你就就给我们当生产队长。还能罩着我。”
“什么?要我当生产队长?首先我把你管的死死的。不让你走资本主义道路。”
夏永山虽然那么说,但是心里挺舒坦的。当面说奉承话,十之八九是假的。人走茶不凉,这才说明真有人记挂。生产队长早就说不想干了,也试探过自己。而今迈步从头越,就是在农村,也不能甘于平庸,先当生产队小队长,然后再当大队长,然后再进公社,顺理成章,城市里的很多干部,也都是从农村来的。嗯
嘴里说算了,心里想,那也是一条路。然后两个人说说笑笑,回到了生产队,直接进了他们知青屋。张诚盈先看见了夏永山,赶紧打水给他洗脸,然后说饭也煮好的,她刚刚才吃过了,给哥哥留了饭菜,听说两个人吃过了,对自己的恩人不知道怎么感谢,就说晚上留他吃饭。
哥哥把肉给妹妹,说晚上烧干笋子。然后把皮箱打开,拿出夏永山带给他们的,果然是旧东西。夏永山笑他们把这些破烂捡过来干什么?张诚鼎说他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确良买不起,太贵了,布做的衣服又不耐磨,很容易穿坏了。在这个地方不缺吃的,但几乎家教都缺穿的。只有结婚才能穿新衣服,秋风起,秋风凉,孩子们都要穿衣裳。城里人讲究,不是花色不好,就是大小不合适,要不然款式太老套,淘汰下来的,到集市上都能卖个好价钱。何况这些都是别人送的,做个无本生意,怎么也不亏。
兄妹两个都要求,把皮箱放在他们家,说带出去买旧货档次也高些。
夏永山同意了。不过想着张诚鼎的小对象还没见过,在屋里转了一圈,说还少个人。张诚盈知道他问,嘻嘻一笑,不愿意承认董晨晨嫂子,只是说自己同学回去了,要准备上班了。
“早上开拖拉机送走吧?”
张诚鼎见瞒不过去了,咧嘴一笑:“问她干什么?”
“想看看,是什么美人胚子,让你怦然动心,能摒弃了世俗的谗言,居然还愿意……”夏永山是压低了嗓子说的,就是他妹妹没听见,也说不下去了。突然产生了一种悲悯。这么机智聪明的小伙子,就像捡了一件旧衣服一样,可能他自己不觉得,让别人怎么看都不舒服。
再说下去伤人,还是回爷爷家吧。张诚鼎问他给老爷子带什么礼物了,他说还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什么都没带。张诚鼎就把那刀肉给他,说看老人家好歹不能空手吧。
其实给爷爷带了东西的,因为家里的东西太多,不是没有。爷爷喜欢喝酒,所以就给他带了两瓶好酒。另外呢,还有一筒子麦乳精。还真没有带下酒菜,因为城里买副食品需要票证。
从皮箱里拿出自己的小行李包,想兄妹两个也难得吃一回肉,把它拿走了,不让他们眼馋吗?于是他迟疑了一下,说,干脆晚上都到他家吃饭。
两个人就把拖拉机开回生产队保管室。然后,他还去给队长打个招呼。见到了保管员,两个都问他真真的身体恢复情况怎么样?夏永山首先说自己没有考上,然后报了平安。赤脚医生还向他抱怨。说把师父劫走了,现在有了疑难杂症,他也措手无策了。
张诚鼎就笑他:“你还能治疑难杂症?算了吧,感冒发烧肚子疼小毛病都治不好。”
“所以才更需要学习呢。”
赤脚医生和拖拉机手抬杠,避开了中午最热的时候,生产队长敲钟喊大家出工了。所谓的钟,也就一张破锄头,吊在树枝丫下,用丁锤敲击,远远近近也都听到。看见人们都从屋里出来了,夏永山站在大树下面镇定自若,挥手向大家打招呼:“我回来了,大学没有考上。还是回来和大家一起种田。”
张诚鼎见他坦坦荡荡,心中实在佩服的五体投地,在这种情况下高考落榜,过去都有人跳楼自杀,起码无颜见江东父老,连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他还若无其事。脸皮真是比城墙转拐还要厚。
全公社就一个名额被他占有了,结果还没考上,怎么想的都有,但是被他这么坦坦荡荡说出来,好像他是凯旋回来的战士,虽然没那么佩服,但是也没有人敢说风凉话。反而七嘴八舌的安慰他说,没什么关系,明年再考就是。
夏永山当众表态说以后不考了和大家一起农业学大寨。农村人憨厚,一个个还点头夸奖他。生产队长拍起了巴掌,说这里就需要他这样有文化,有觉悟的青年人,有话以后再说,天不早了,赶紧下地干活吧。
赤脚医生走在最后,脸上有不知掩饰的嫉妒。面朝着他们两个做鬼脸。张诚鼎冲他虚虚地挥了一个拳头,问他是不是不服气?他说当然,如果那名额给他,说不定就考上哪一家医学院了。
这也是个高中生,当年没有考上大学,一直愤愤不平,夏永山心中有愧,觉得的确是不公平。什么时候大家要一起凭本事报名,想考什么科就考什么科就好了。
夏家老爷子也出来了,看见孙子一个哈哈两个笑:“好好好。回来的好,我正想你呢。”
两个小伙子进了屋,老头子问他们在哪里吃的中饭,要不要现在煮饭给他们吃。两人异口同声,说在镇上吃的饭。张诚鼎提起手中的一刀肉,说给夏爷爷开荤。夏永山打开自己的人造革提包,拿出了两瓶白酒,还有一桶麦乳精,说是从城里带来的。
见麦乳精摇摇头,说只有女人才吃那玩意儿,还是酒好,一醉解千愁。张诚鼎就说老人家儿女双全,儿子,女儿,女婿,儿媳妇都是干部,连孙女儿都参军了。还有什么愁的?
老头子就说其他人他全不惦记,就望这个孙子成才。好不容易,能够到城里去上学,要考大学了,又因为身体不好回来。好不容易又回到学校了,然后又回到了农村。现在能去考大学了,又没有考上,真是命不好啊。
“你不是说我回来的好吗?”夏永山对爷爷家眨眼睛。
“对我好,对你未必好。”爷爷吹胡子瞪眼睛的,“我当然想把你留在身边,但是我现在还能动,想看着你进步。”
“我在乡下就不能进步吗?”夏永山看这样子,真要从生产队长开始起步。
“哪有在城里进步快?”老头子想想,搓搓巴掌,“他们真的想你当生产队长,你干脆就干起来吧。趁着有肉,今晚上就喊他们吃饭。”
夏永山没考上大学,仅仅家里反应就不一样。父亲是责怪,继母是藐视,表弟是嘲讽,姑妈是同情,爷爷还真高兴。孙子回家来当了生产队长,就可以留在家乡陪伴自己了。
可是,就在选举他生产队长的时候,姑妈特地下乡的通知他:侄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