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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亚梅的追悼会,注定是阴郁而特别的。原因来自几个方面:她死于谋杀,而非正常死亡;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一位是亲属;人数只有不到30个人(包括养老院的员工和部分老人)。如果还要算上另一件更特殊的事,那就是——这些人中,可能有一个是杀害她的凶手。
“大家庭”的人全都来了。他们穿着黑色或者素净的衣服,代表亲友送龚亚梅最后一程。追悼会的流程一切从简,时间定的是上午十点钟。9点40分,基本上所有人都到场了——除了一个,之前跟李斌说好了要来参加追悼会的律师冯铮。
李雪丽问谭勇:“老谭,那个冯律师还没到吗?”
“李斌把他的手机号给我了,我刚才给他打了好几次,都是关机。”谭勇说。
“那我们还等吗?”
谭勇想了想。“最多等到十点半,如果他还是没来,也联系不到,就不等了。”
接近十点半的时候,谭勇给冯铮最后打了一次电话,还是关机,他告诉主持追悼会的司仪,不等了,可以开始。
于是,在主持人的带领下,众人进行一系列告别仪式:奏哀乐、默哀、献花圈。致悼词的代表,众人一致推举组建“大家庭”的李雪丽。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发言词,面向众人,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和龚亚梅相识的过程,并回顾了从认识到现在的一年多来,跟她相处的快乐时光。说到动情之处,不禁潸然泪下,其他人也黯然落泪。
仪式进行完最后一个环节后,龚亚梅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间。
众人坐在殡仪馆内等待,十一点二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拖着行李箱的中年男人匆匆而至。询问之后,他得知自己已经错过了龚亚梅的追悼会,显得十分懊丧和难过。
谭勇上前问道:“你是不是昨天跟我们联系过的,龚亚梅的生前好友,冯铮律师?”
“是的。”
“我是理市刑警支队的警察,谭勇。”
“您好,谭警官。”冯铮跟谭勇握手,沮丧地说,“我买的是今天早上六点的机票,本来八点钟就能到的。结果飞机晚点了,错过了跟亚梅姐最后道别的机会。”冯铮沮丧地说。
谭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说道:“你知道吗?你是龚亚梅手机的联系人中,唯一一个旧识。”
冯铮略微一怔,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显然他知道龚亚梅之前的情况。
这正是谭勇需要了解的,他问道:“你知道龚亚梅为什么要换新手机号,不再跟之前的亲人、朋友联系吗?”
“大概知道一些原因。您知道亚梅姐之前是做企业的吧,在她有钱的时候,身边的亲戚朋友全都围着她转,各种阿谀奉承,有些甚至入了公司的股,想要分一杯羹。后来公司出现经营危机,这些人马上见风使舵,不但没有给予亚梅姐支持和帮助,反而逼着她退股还钱,这样的行为自然是雪上加霜,进一步加剧了公司的倒闭。亚梅姐大概是心寒了,就跟这些人全都断绝往来了。”
“那他的家人呢?我说的是直系亲属,比如她的丈夫和儿子,总不会也是这样吧。”
“据我所知,她老公,也就是前夫,是最落井下石的一个。”
“啊?怎么会?”
“听说这个男人早就有了外遇,之所以没有离婚,是因为亚梅姐很有钱。公司出现问题后,他便露出了真面目,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他们离婚了,然后这男人带着一半以上的家产远走高飞,跟小三在一起了。”
“那龚亚梅的儿子呢?”
冯铮摇着头说:“这儿子跟老子一个德行,亚梅姐的教育估计也出了问题,孩子非常唯利是图。得知母亲大势已去之后,他明知道父亲是过错方,竟然选择跟更有钱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置母亲于不顾。你想想,亚梅姐失去事业的同时,身边的人几乎全都跟她反目了,这样的打击,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殡仪馆的等候区不大,并且十分安静,苏晓彤、李雪丽等人全都听到冯铮说的话了。他们这才知道龚亚梅之前的遭遇竟然如此极致,令人唏嘘。李雪丽忍不住说:“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亚梅姐为人平和,待人亲切,按理说,这样的人不至于遭到身边所有人的背叛呀。”
冯铮沉吟了一会儿。“按理说,我不应该在亚梅姐的葬礼上说这样的话——但你说的,应该是现在吧。以前的她,可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啊……真的吗?”
“是的,亚梅姐以前是标准的女强人,我是她公司的法务,太清楚她的行事风格了。不过话说回来,要管理一个几百上千人的大企业,没点魄力怎么能行呢?况且人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难免会有些膨胀,而这样的处事风格,可能多少也带了一些回家。通常而言,男人都不会喜欢过于强势的女人,所以……”
“我完全理解。这就是对女人最不公平的地方。”范琳忿忿不平地说,“在家里当贤妻良母,有可能被人嫌弃是黄脸婆;出去抛头露面,喝酒应酬,又会被诟病为职场中性人;混到老总级别了,以为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一番,结果老公接受不了这样的霸道女总裁,更向往温柔体贴的小女人。反正怎么都不对,操!”
冯铮不敢搭话,耸了下肩膀。
又等了一会儿,工作人员通知,可以去取骨灰了。众人一起前往,领取了装着龚亚梅骨灰的罐子,集体商议之后,打算先存放在殡仪馆,以后再决定安葬的事宜。
至此,龚亚梅的后事就算是暂时处理完了。就在大家都准备返回的时候,冯铮说:“各位,其实我这次来理市,除了参加龚亚梅的追悼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众人一齐望着他。冯铮说:“请‘大家庭’的成员举手示意一下,好吗?”
其他人都举起了手,谭勇不太确定地说:“包括我吗?”
“我想是包括的。”
“好吧,那我也算其中之一。你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关于龚亚梅的遗嘱。”冯铮说,“在这里交代似乎不太方便,咱们另外找个地方?”
“既然是关乎到‘大家庭’的事,就去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吧,也就是我家。”李雪丽说。
“可以。”冯铮说。
接下来,一群人分别开车或者打车,前往玥海湾小区,李雪丽的家中。
2
所有人都来到李雪丽家后,在客厅找位子坐下。冯铮面对他们,说道:“各位‘大家庭’的成员,给大家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冯铮,武汉华星律师事务所的一级律师。以前是龚亚梅公司的法务,同时也是龚亚梅的好朋友。受她的委托,我将全权处理跟她的遗嘱相关的事宜。”
说着,冯铮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份有龚亚梅签名并盖了手印的授权书,以及公证书,交给谭勇及众人传阅。谭勇看完后,提出疑问:“龚亚梅去世,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怎么会提前准备好遗嘱呢?”
“遗嘱是在一年前就开始拟定的,就是为了以防不测。”冯铮回答道。
谭勇表示明白了。冯铮说:“龚亚梅的遗嘱,虽然是一年前拟定的,但其间修改过好几次。整个拟定和修改的过程,都是由我根据她本人的意愿,做出相应的描述。我和她的所有沟通,都有电子邮件、微信聊天记录等书面形式为证。如果诸位没有异议的话,我现在就要开始宣读她的遗嘱了——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这份最新的遗嘱,是一周前才修改过的‘最新版’。”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冯铮从箱子里拿出另一份文件,说道:“这份遗嘱是按照规范格式来拟定的,有些琐碎的内容我就省略了,直接念最重要的部分吧。”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本人龚亚梅,本来对人生已经感到厌倦和绝望,所幸来到理市后,认识了一众好友,在他们的陪伴下,我找回了阔别已久的幸福和快乐,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和人间真情。这些好朋友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所以我决定,将我的遗产平均分配给‘大家庭’的每一位成员,具体名额如下:李雪丽、夏琪、范琳、袁东、沈凤霞、王星星、韩蕾、谭勇、苏晓彤及顾磊夫妇。共计九份。”
念到这里,冯铮暂停了一下,进行说明:“也就是说,除了苏晓彤和顾磊夫妇是共享一份之外,其他人都是各占一份。”
“连我都有份?”谭勇有些意外地说,“我虽然也是‘大家庭’的一员,但毕竟没有住在这个小区,而且只是偶尔参加聚会而已,不像其他人是天天在一起。”
“这样说的话,我更是感到意外。”苏晓彤说,“毕竟我们一家才搬来一个月不到,没想到亚梅姐把我们都算上了。”
“是啊。”顾磊说。
“搬来的时间和聚会的频率,并不是问题。因为我们跟亚梅姐认识的时间,其实都不算太长,最多也就是一年而已。”韩蕾说,“在亚梅姐心中,不管认识时间的长短,或者见面次数的多少,只要是大家庭的成员,她都是一视同仁的。”
所有人都点着头。王星星说:“不过说到亚梅姐的遗产,可能最主要的就是理市的这套房子吧。按现在的行情,大概值一百万。”
“不,并非如此。”冯铮说。
“那是多少呢?”王星星问。
“因为事发突然,我还来不及对龚亚梅的遗产进行详细统计,但是据我对她的存款、股票、债券、房产的粗略估算,全部换算成现金的话,保守估计,应该在两亿五千万左右。”
这句话之后,客厅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张口结舌地盯着冯铮,表情凝固了。几秒后,袁东用几乎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刚才说……多少?”
冯铮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龚亚梅的遗产保守估计,有两亿五千万。”
听清这句话的同时,苏晓彤过电般地痉挛了一下,全身的汗毛一阵阵收缩。这是在做梦吗?她不禁问自己。并不是,她能确定不是。两亿五千万,平均分成九份,那是多少?现在拿出计算器来算,会不会显得太……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数字。
已经有人这样做了,是王星星,他点开手机上的计算器,按下数字计算之后,惊呼了出来:“两亿五千万除以九,是两千七百多万!天哪,我们每个人能分到这么多钱?!”
“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多,因为涉及到遗产税。”冯铮提醒道。“不过,也不少了。”
“是啊,就算扣了税,也有两千多万呀!”王星星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夏琪难以置信地说,“亚梅姐跟我们说过,她的公司破产了,导致负债累累。这两亿多……是哪儿来的?”
“破产是指公司层面,并不会影响到法人的私人财产。申请破产后,龚亚梅把包括公司本身在内的资产进行了清算和变卖,用于抵还债务。至于她的私人财产,其实本来是有接近六亿的。离婚后,被他老公分走——或者说卷走了三亿多,剩下的大概就是这两亿五千万了。”
“我的天哪……这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跟亚梅姐在一起这么久了,她一向低调,从来没有提到过她居然这么有钱!”韩蕾瞪大眼睛说。
“这种情况下,亚梅姐居然跟我们打一元钱一颗筹码的小麻将……”沈凤霞摇头感叹,“真是深藏不露啊。”
“而且她打得还挺认真的,看来在乎的全然不是输赢,而是享受其中的乐趣。”范琳说。
“但亚梅姐一点儿都不抠门儿,在某些方面很大方。你们知道吗?我们聚餐时候的酒水,多数情况下都是亚梅姐赞助的。当时我还有些过意不去,说既然大家都爱喝酒,不如提高每个月的伙食费标准。但亚梅姐说不用,酒钱她来出就好了。”李雪丽从回忆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现在想起来,她提供的酒水都不便宜,确实是比我们有钱。”
“各位,请过会儿再探讨吧,遗嘱还没有念完。”冯铮说。
“好的,你请继续吧。”谭勇说。
“这笔遗产的数额庞大,继承的方式也比较特殊。请各位听好了——每个人继承的那份遗产,并不是一次性支付的。”
“啊?还要分批吗?”王星星问。
“是的,总共分二十年进行平均支付。”
“这么久?为什么?”范琳问。
还没等冯铮回答,性急的王星星已经用计算器算出来了:“我把刚才的数字处以二十,那么每年就是138万。”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至于为什么要分二十年支付,龚亚梅告诉过我原因。”冯铮说。
“是什么?”范琳问。
“两个原因。第一是,她考虑到了遗产税的问题。如果一次性继承两千多万,需要缴纳非常大一笔遗产税;但是分成二十年支付,税费就会相应少一些。第二个原因,是最主要的——龚亚梅生前告诉过我,她真的非常喜欢‘大家庭’热闹祥和的气氛,希望即便她不在了,你们也能继续这样的生活。如此一来,她在天上看到这一切,也会很开心。换句话说,她不希望大家在拿到钱后,就各奔东西了。所以她把遗产分为二十年支付,并且附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从继承遗产开始的二十年里,你们都必须住在‘玥海湾’小区。如果有人中途搬走了,意味着他(她)放弃了继承权,从下一年起,终止遗产的支付,并把这部分钱平均分配给留在这里的其他人。”
“等一下,那如果我们要出去旅游呢?或者二十年里,总要回一下我们的老家吧,这怎么办?该不会为了继承这笔钱,我们得每天都待在这个小区吧?”范琳提出质疑。
“倒没有这么严苛。遗嘱里明确交代了,只要一年当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本小区就行了。‘绝大多数’,指的是百分之九十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