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翎掏出打火机,摁下。
他极少抽烟,一年抽不了一盒,烟瘾小,也抽不惯。
这会儿,他焚上一支,青雾弥漫,看不清他真容,“倪影那档事,我在背后插手了,陈智云的势力网牵连甚广,有他护着,不是你能解决。”
“倪影回来之后,我和她那段,是我自己惹的,我没法解决就不该再纠缠。”陈崇州接住他抛出的烟盒,也叼住一根,“沈桢恨我,我明白。”
陈翎单手衔烟,“她求我干预这桩案件,想办法捞你。”
他抿唇,“求三叔的人没断过,您从不买账。”
“是。”陈翎掠过烟头忽明忽昧的火苗,“我唯独答应她了。”
陈崇州沉默。
“你有冤,我捞你,你罪有应得,我同样不改原则。”陈翎一边吞吐,一边揭过烟雾打量他,“伪造公章什么企图。”
“脱身。”一连五天关押在湿冷无光的审讯室,他皮肤苍白得血色全无,“我发现晟和有一个积蓄资金的隐秘账号,暗中对接富诚,一共十六笔巨额款项,没有通过财务部审批,父亲每季度召开高层会议,各部门上报文件和报表,他利用财务经理的印章,把晟和集团的资金划归到富诚,再转移海外。”
陈翎半信半疑,“财务部知情吗。”
他否认,“不知情。”
“你如何知情。”
陈崇州没反应。
“老二,你坦白真相,结果有转机。”陈翎目光落在他脸上,“沈桢托付我,我不愿她伤心,你也别辜负。”
这么久以来,陈崇州一直心存疑惑,却从未问出口。
彼时,他撩眼皮,“三叔不娶罗小姐,是自己的缘故,还是另有缘故。”
陈翎夹烟的右手缓缓滑下,“自己的缘故。”
“三叔不擅长撒谎。”
僵持片刻,陈翎望向他,“你想问什么?”
陈崇州笑了一声,“我不问三叔心里的女人是谁,假设没有那个女人,三叔会娶罗桑吗。”
“也许会。”
他笑意更深,“陈家的男人品味相同,大抵也是天意。”
陈翎掸了掸烟灰,不露声色岔开话题,“陈政借助财务主管的身份转移公款,你如何知情。”
“我在老宅书房和财务办安装了监视器。”
“老二。”陈翎皱眉,“未经本人允许一律视为非法监听,财务办涉及重大商业机密,你窃听涉嫌违法。”
对面的男人没出声。
陈翎瞥了一眼正在录像的审讯记录仪,这茬,洗不了。
麻烦不大,毕竟是自家企业,所谓的窃听情报,在基于自卫的前提下,会酌情,可起码也要拘几天。
他掐了烟,“你动过栽赃陈渊的念头吗。”
“三叔。”陈崇州平静得像一潭死海,“父亲打定主意选择一个替罪羊,不是我,便是大哥。我动过拖他下水的念头,大哥何尝没动过拉我挡箭的心思呢。金钱,足以摧残一切人性,三叔不爱财,不爱势,因为你看重清誉,看重权力,所图不同,并非无所图,世上没有人真正无欲无求。”
陈翎胸膛一下下隆起,“你图富诚,图报复长房,对吗。”
他轻笑,“富诚与晟和,陈家的财富,我从没放在眼里。三叔低估我了。”
“你到底图什么。”
四目相视间,陈崇州眼神一寸寸寒凉下去,却没有开口。
陈翎蓦地醒悟。
陈家对何佩瑜母子,始终不公。
上一代的恩怨仇恨,至少陈崇州无罪。
他与这场混乱的悲剧不相干。
偏偏又困于悲剧。
他尝试过逃离,但何佩瑜一日在陈家,在江蓉的压迫下,他一日逃离不得。
何佩瑜的不甘,江蓉的捍卫,陈政的徘徊。
使陈家的悲剧越滚越大。
陈翎起身,关掉记录仪,“你母亲的死讯是你亲口放出,考虑清楚后续怎样收场,你父亲那边,我尽力突破。”
他直奔门口,陈崇州忽然喊住他,“三叔。”
陈翎扭头。
逆着光,他一张脸愈发削瘦潦倒。
“她托付三叔捞我,倘若捞不成,我也托付三叔爱护她了。”
像无数尖锐的银针刺在他脊骨,陈翎倏而绷直,“什么意思。”
“三叔攻下父亲那关,不一定攻得下长房那关,江姨一向赶尽杀绝。父亲一旦栽跟头,富诚元气大伤,陈家的商业宿敌会趁火打劫,陈渊继任董事长,除了联姻,再无第二条路重振集团,他要巩固地位,只能寻求强大的助力。”陈崇州禁锢在挡板内,他艰难侧身,手臂在极大的摩擦力下刮破了皮,皱巴巴的衬衫也被链条割裂,“枷锁捆绑之下的陈渊不是良人。”
陈翎深呼吸,“我”
“你位高权重,没有负担,陈家的世伯也不敢镇压你。”陈崇州拼尽全力,朝他的方向,“陈渊联姻迫于时局,不是真心。江姨自然不相信他放弃沈桢,她甚至怀疑沈桢为了我,设法引诱陈渊。为永绝后患,江姨会动用黑鸡,黑鸡是缅甸籍,常年在中缅边境接任务,没证据你们奈何不了他。”
“即便出国,不能一劳永逸。”他握紧冷冰冰的扶手,“只有三叔,江姨畏惧你,她不得已罢休。”
陈翎整个人如同浮沉在巨浪中,被颠荡得四分五裂,天塌地陷。
他一度浑浑噩噩,最终,没有回应。
从2号房出来,陈翎靠着铁门,手有些抖。
为陈崇州那句话。
他又摸出烟盒,点燃,仰面注视天花板。
老式管灯刺目得很。
射得他心神恍惚。
前半生戎马生涯,亦是漫长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