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微微前倾,头上的玉簪随着动作反射着烛光:“王爷曾不止一次说过,九江虎父无犬子,所欠缺的,不过沙场对垒的经验罢了,前后两战,若非国公准备不足,朝廷补给拖了后腿,又遇天时作祟,岂能一败涂地?这些时日听到金陵对国公的误解,在下实在是替国公鸣不平啊。”
已经好些天了,不断被金陵百姓以及百官嘲骂无能愚蠢窝囊废物,被骂得臭大街的李景隆听到顾怀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不由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落下来,无尽的黑暗里,顾怀的话好像化作一缕光,给李景隆带来了唯一的温暖,但他终究不想让燕王手底下的人看见自己的窘态,便强忍住泪水,转头冷笑道:“一败涂地又如何?这次燕王不就大败了?连麾下第一大将张玉都阵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顾怀轻轻摇了摇头:“国公认为,盛庸比之国公如何?”
笑话!盛庸是什么人?家世、资历、地位,哪一点能和他李景隆比?半年前他还只是李景隆手底下的一个无名之辈,如今要李景隆承认他比自己强?怎么可能?
看见李景隆脸色,顾怀的微笑更盛了:“王爷在东昌大败,究其原因,同样也是骄兵的缘故,在王爷看来,国公乃大明开国战神李文忠将军之子,手下又有六十万大军,王爷既已胜了国公,又怎么会把盛庸放在眼里?正因如此,才让盛庸捡了个便宜。”
他叹了口气,惋惜道:“实不相瞒,盛庸此胜,实在是国公你成了他!”
东昌之战的细节,早已在朝堂传开,当知道朱棣亲自带兵偷袭侧翼无果,便带兵回到正面一步一步落进盛庸陷阱时,李景隆就知道朱棣是败于轻敌了,让他李景隆带兵作战,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他可能确实差了一点,但说到军事理论,李景隆可是一点都不差的,他深知是朱棣压根没把盛庸当人看,才能打出这样的战事,而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朱棣一连败了自己两次?
这一切岂不就是他李景隆为盛庸铺就的么?然而他此刻被万民唾骂,踩在他身上侥幸得胜的盛庸却被吹捧成了当世名将,甚至还被人拿去和他的父亲李文忠作对比,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么?
嫉妒和悔恨宛若毒蛇,狠狠地撕咬着李景隆的内心,他紧咬牙根,许久才平抑心情:“不管怎么说,燕王终究是败了,这一仗损兵折将,连张玉都战死沙场,而朝廷兵马士气大振,燕王还有什么希望?我李景隆为什么要投靠他这败军之将?”
顾怀坐直身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国公莫非觉得,王爷从此就没了翻身的机会?”
李景隆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说实在的,虽然他两度败于朱棣之手,但比起恨朱棣,他更恨落井下石的方黄齐三人,更恨踩在他的骂名上,大败轻敌的朱棣,从而让他陷入更困窘的境地,受尽嘲骂的盛庸。
“王爷还有很多翻身的机会,朝廷胜了这一场,可北平根基还在,朝廷难道能一直赢下去?反观国公你呢,陛下不会再给你机会,方孝孺、黄子澄更是巴不得你永世不得翻身,百官和百姓只会落井下石,眼下只有王爷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正如之前顾怀说的那句话,快要溺死的人,会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曹国公府如今已经穷途末路,因为就算李景隆还是国公,在朝堂和民间如此的冷暴力之下,他的家族,他身边的利益集团,他自己的势力派系,都将彻彻底底地脱离政治舞台,从此灰飞烟灭或者沦为笑柄。
他想做点什么,可是没人会再拉他一把,如果他继续这般沉沦下去,李家将会随时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中倒下,而他也会彻底丢光李文忠留给他的所有东西。
此刻的李景隆像极了红着眼的赌徒,他死死地抓着身下的锦垫:“上一次,你没有告诉我燕王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现在你又找上了门,以我李景隆的处境,我...还能做什么?”
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顾怀知道已经把李景隆逼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微笑道:“还是那句话,你能做的,有很多。”
他收敛笑意:“方黄齐之流,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你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这样一直一手遮天下去?满朝文武无不臣服?笑话!就算削藩政见相同,对他们几人能力和作为有意见的大臣,也大有人在!”
“更不要说那些反对削藩的主和派官员了,乃至军中大批和王爷共事过的反战将领,这股力量以往是一盘散沙,团结起来该是如何的庞大?他们缺的,不过是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的领头人!”
李景隆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想起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那一幕。
金陵的官员有很多,政见不同的官员也有很多,洪武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实在太过强势,官员们别说拉帮结派了,每天都得担心自己的脑袋,但到了建文朝,方黄齐三人依靠圣宠强行凌驾于百官之上,已经招致了许多大臣的不满,为了政令能下达,他们和许多官员结为派系,成了削藩派,而与此同时,反对削藩的主和派也应运而生,只是比起削藩派,他们实在是太过散乱,即使想做些事情,也苦于没有话语权。
而李景隆毕竟是国公,就算他打了败仗名声臭了,但爵位摆在这里,如果他能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甚至不需要主动去招纳,那些反对削藩的官员就会自然而然地站到他的身边,而当他拥有了朝堂上的话语权,自然就不再是那个任人嘲笑的小丑了。
藉由这个契机,他不仅可以重新站上政治舞台,还能报复曾经抛弃了他并狠狠踩上几脚的黄子澄等人,他永远也忘不掉被当作弃子的这些时日,这种羞辱和绝望...
他艰难地耸动了一下喉头,只觉得对面的青衫书生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魔:“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