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惠明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惠政王轻叹一声,说道:“不服不行,真是老了啊。”
说着又是紧紧咳着,很是费力。
惠明忙起身,凑到床榻旁,轻轻拍打着惠政王的后背,替其舒缓气息,一脸关心问道:“父王可还安好?”
惠政王咳着,平息下气,扭头看向惠明,摇头笑道:“早些年留下的暗疾复发,活不久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其实这些年,吾心知肚明,就凭钟杜武那小子,就算败得了惠武,又如何杀得了他?”惠政王眯着眼神,飘到很远,受着惠明地轻轻拍打,开口说道。
说着,扭头又是看向惠明,笑着问道:“你觉得,你大哥惠贤如何?”
拍打的手不自觉停滞一瞬,惠明表情微是僵直,又极快变幻,扯动嘴角,回道:“谋略武力,尽是上乘。”
“那与你比呢?”惠政王紧紧盯着惠明,进一步逼问道。
惠明拍打的动作终于是停了下来,额头隐隐有汗水凝起,眼角抽动着,不知如何开口。
不见回复,惠政王回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老了,自然是不多中用,小六也好,钟杜武也罢,既是能为你所用,便要加以真诚,莫要耍些心机,需要让他人真正心服于你,才堪大事。”
惠明点头,“儿臣谨记。”
“峙城尤文那边,可还好?”惠政王又是问道。
“民风彪悍,百姓安居,皆是欣荣繁盛景象。”惠明如实回道。
惠政王自是早已预料,说道:“这尤文,最让吾安心,纵使是不多听话,可也是沉稳。”
惠明静静听着,不言一句。
久闻一叹,不得其果,惠政王怅然说道,
“老了,如今英雄,具是少年。”
听闻惠政王话语,惠明依是开口说道:“父王同样是为英雄,更乃一方枭雄,无人可及。”
遭惠政王摆了摆手,说道:“一些无用之言,不必多说,如今的时代是为你等年轻人的天下,吾这一辈,想看也是看不到了。”
惠明心中起伏着,却迟迟没能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话,多是嘱托,却听不到托付,悉数皆关心言论,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了一个孩子。
既然是孩子,便是羽翼未丰的意思,便是难堪大任的意思。
“满洲三痴是为国之重器,既然虎痴愿意与你相好,你可得以诚待之,莫要费些心机。”惠政王开口说道,惠明听进耳中点着脑袋,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到心里去。
叹一口气,惠政王看着已然成长起来的惠明,说道:“罢了,话到这里,别人不知,我又如何不知,你有野心,可也要适度,过于野望,反而会因此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啊。”
惠明身子微微一颤,重重点一下脑袋,出声道:“儿臣谨记。”
说着起身,冲惠政王拜礼,作下揖时,俯着身子,脑袋垂得极低,眼中看不得任何光点,只可惜再如何心有不甘,也奈不得任何办法。
久久一拜之后,直起身来,轻声道:“父王早些休息,儿臣告退。”
随着惠政王点头,惠明退走,轻轻带上房门离去。
出了惠政王的房间,院落里空荡荡,甚至于一个人影都没有见过,身为威震一方的诸侯,惠政王与其他地方王不同,格外得节俭,从来不求什么奢华锦衣玉食,每日依然是普通吃食,更没有丫鬟奴仆伺候,哪怕如今病重,身畔也只陪着一个相识十几载的妻子。
惠政王这一生共纳了四房,奈何战乱多狼烟,皆是死在了战事中,唯独剩下唯一一位,是为四子惠信的生母,或许是过多经历了丧妻之痛,惠政王这辈子并未再纳妾娶妻,只与惠信生母相敬。
好在惠信生母亦是贤惠有加,招呼得惠政王极好。
惠明走在院中,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院中静悄悄只可听闻自己脚下传来的声响。
忽然间,不远处亦传来缓缓脚步声音,与自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与自己的脚步声交叠,听得惠明有些心烦,不由得乱了步伐。
直至脚步声的主人映入眼帘,长子惠贤拿着折扇,一步步走进来。
惠明见惠贤来此,脚下一缓继而走向前去。
二人相视,也不言语擦肩而过。
就待擦肩而过离了半步的一瞬,二人极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吾弟,到了满洲,怎么也不知道跟我这个做兄长的打声招呼?”惠贤背对惠明,半斜脑袋出声问道。
惠明摇头,回道:“舟车劳顿,歇了几日,空不出闲余时候,还请兄长莫要怪罪。”
惠贤回过头来,折扇一展轻轻摇曳,笑道:“无妨,日后相见的日子还多着呢,不差这次。”说着,不再理会身后惠明,迈步向着惠政王的居所走去。
惠明扭过头来,看着潇洒惠贤踏步推门进了房中,眸中一缕隐晦怒意闪逝,拳头紧紧握了握,踌躇片刻径自离去。
回到自己府下时,发现惠信还在这里不曾离开,守着已是冰凉的茶水,等着自己回来。
见惠明回来,惠信探过头去,问道:“王兄,如何了?”
惠明勉强一笑,坐下座来,触桌上茶壶凉透毫无热气,也没了饮茶的兴致,淡淡说道:“无非是些关心叮嘱话语,再有一些说道,记在心中便好。”
“其他不曾说过?”惠信狐疑地看着惠明,出声疑问道。
惠明看着惠信,略感些许诧异,摇头道:“有何其他?”
惠信年纪虽小,神态言语着实有些不属于这般年纪的成熟感,盯着惠明,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方才父王可不仅仅叫了你一人,大哥也是去了,二哥不曾遇到?”
“遇到了。”惠明点头应道。
得惠信轻叹一口气,听闻道:“这般宣你二人单独去见,定然不是随口嘱托些事宜那么简单,你怎能这般轻易就回来了?”
“何况这继禅之事是为早晚,就算再迟也必然会发生,如此轻易地回来,与放弃有何区别?”惠信有板有眼地说道。
惠明看着振振有辞的惠信,有些诧异,心中疑惑之余,回道:“无非不曾撕破脸罢了,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想先行捅破而已。”
言出即止,惠明不再顾及依旧喋喋不休地惠信,眼神恍惚,不曾撕破脸面?或许早在尽虎关时,遭遇伏杀险些身死之时,那层窗户纸便早已被破得不剩分毫了。
惠信看得极浅,虽说有些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深思熟虑,可终究是个年轻气盛的孩童,只直针锋相对,完全没有顾及其后的后果。
拿过茶壶,为自己斟一杯冷淡茶水,这茶水因冷开始发黑,混着茶叶在其中不停翻腾着。
惠明拿起茶杯,站直身子在房中踱步,轻轻走至窗前,看着满院叶落,枯黄一片。
笑眯眯,茶杯递至嘴边轻酌一口冷茶,笑而不语。
一切皆明,闻惠政王所言,无非已是落尽下风,可如何又会翻不得盘,他不承认自己输了,谁又会说自己输了?
惠信看着惠明莫名其妙地动作神情,不解其意,出声问道:“二哥,怎么了?”
惠明依然是看着窗外,笑意颇浓丝毫不见浅淡下来,摇头回道:“棋行险着,便是技高一筹。”
惠信听得愣神,茫然看着惠明,不知何意。
——
待到惠贤进了惠政王房中,折扇一收关了房门,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惠政王看着眼前长子,看了片刻,缓缓出声问道:“听闻你招揽了很多流寇为你做事?”
惠贤听着惠政王质问意味的话语,神情自若,回道:“既然被我所用,便不再是流寇。”
“你胆子不小。”惠政王嗤笑一声,继续说道:“一群多姓家奴,向几面示好投诚,如此劣迹,何堪重用?”
惠贤依然是不曾动容,正下色来,说道:“多次投诚,不过是原主子不行,留不住而已若是能让他等心服,自然甘愿留下卖力。”
“一代匪王。”惠政王轻声喃喃一句,出声道:“只怕你镇不住。”
惠贤取折扇颇为头痛地敲了敲脑门,无奈耸肩,说道:“镇不住,那就让他们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