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卿这样讲,嘉攸忍不住一惊——清卿说中的,正是自己的心事。那次醒转,嘉攸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所有认识的人,见过的景,全都飞逝一般远去。一睁眼,别说自己身在何处,就连自己对父母的印象,也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但自己却莫名知道一些奇怪的名字,像是“天雷降”和“避尖芒”。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嘉攸始终没和箬先生提起过。反而是先生向自己递过来一把长剑时,自己心中下意识地便知道那剑应该怎么用。
只不过是奇奇怪怪地,怎么也用不顺手而已。
除此之外,嘉攸发现自己能听到的声响竟也出乎意料得多。在天客居时,嘉攸总是向身边人提起自己听到了什么,但那些侍者侍女一个个都摇摇头,走开了。
时间一长,嘉攸才发现,自己耳中的某些声响,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朦朦胧胧地,就在所有人都缄口不言之间,南嘉攸自己拼凑出了一副记忆的图像:自己会使剑,又有满身的伤,那必定是和身边这些穿黑袍的天客居弟子们一样,跟着掌门长剑出鞘,征战沙场。
而这失忆的缘故,或许就是自己负伤立功,得了掌门的嘉奖吧……
清卿缓缓放下木箫,抬头看向窗外——月色黯淡,天已经蒙蒙亮了。清卿摇摇头,轻轻道:“这也怪不得你。若是换做我,也一定这样想。毕竟就像是一张白纸,别人写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说到此处,清卿双手将木箫竖在身前,低声道:
“我吹一首箫曲,给你听吧。”
嘉攸一听,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连忙道:“好。”
孤寂的曲调悠然响起,清冷之中,却好似被暖风吹拂着,渐渐能看到光影。清卿闭上眼,脑海中满都是两个人青衣白袍而立,在那隐线密布的玄潭之上,迎着风浪,任凭涌起的水波漫在足下。
那一次,两个人相视之间,木箫和白篪交织在一起。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嘉攸之前为什么会遇见蕊心塔的人,对清卿来说,一直都是个谜。如今嘉攸将往事忘了个干净,只怕这件事,世间将再无人知晓。在南嘉攸的命数里,如果他并未遇到过那阮声噬骨的蕊心第七女,今日的样子,会不会完全不同
至少,他不会为那阮声着了迷,不会去到茫茫大漠,寻找杨主人的百音琴。
但那段疯魔与失忆,对嘉攸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至少这可以让他被师父捡回一条命,可以在皎洁无暇的月光之下,露出澄澈的目光。
那般明净,是清卿一只脚踏入江湖之后,就从未拥有过的。
如泣如诉的箫声落下余韵,清卿忍不住在心中最后默念了一遍:“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袅袅余音中,嘉攸不由得一步步走近,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空气中散落的音符。但那曲调仍是淡弱下去,嘉攸的指尖,却和清卿握着木箫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清卿没抬头,但也没躲开。
嘉攸的掌心有些冰凉,却像是冰山之中的泉水,不断地涌出一阵一阵的温热。清卿感受到那粗糙的手掌正温暖着自己消瘦的指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和他掌心相碰,还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入木三分”——
二人浑身浴血,仿佛两只跌落在湖中的素鸟和青鸟。
一滴泪水从嘉攸眼中滑落,滚烫滚烫地,滴在了清卿的手背上:“清儿,原谅我。”清卿抬起眼,看着朝日喷薄而出,在嘉攸双眸之中洒下一片炙热的火红。
这一次,嘉攸是真的什么都忘了。
那本该是南公子最熟悉的《翻雅集》曲谱之一,曾经的南林大公子靠着那段旋律,将父亲传下来的白篪之术练得出神入化,还险些靠着这一曲,和玄潭之上的令狐少侠同归于尽。
可如今,南公子和令狐少侠都死了,荒漠之中,只剩下南嘉攸和林清。
清卿强忍着哽咽,缩回手,转过头去。只见清卿凝视着木箫在阳光之下微微泛起的金色光影,背对着嘉攸,悄悄道:
“我现在,突然不想伤害你了。”